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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乘焰一抵达,马上离开机场,直奔医院。

        乘焰记忆中,没有太多关于医院的。虽然父母都是警员,但从来没有像电视剧、小说里那般经常躺医院。这医院大得有点像迷宫,即使有路标,他还是很困惑应该去哪一科、是否直接去、是否要先登记?医院的味道也同样让人困扰,感觉没事的人闻过这味道也变有事了。

        他心急极,又推着行李箱,没空研究医院结构。后来他还是打给妈妈直接让妈口头导航,少有的依赖一下。

        乘焰在病房前整顿气息。他不知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却又非常焦急想尽快看到。挣扎片刻,他推门进去。

        他看到的是已经不再英姿焕发的父亲,病恹恹的躺在病床上。

        父亲瘦了很多,两颊陷进去了。头发稀疏了。妈妈在沙发看书,见乘焰来了,挂上一个浅淡的笑容。

        乘焰尽量开朗地喊:「爸!妈!」

        见父亲有点吃力地撑起身,乘焰去搀扶,心想,坐起来也那么勉强了。

        「先喝点水,」他妈妈给他倒了杯水,「从机场一直赶来,没吃没喝吧。」

        「怎么不先回家一趟?休息好再过来也可以,不差那点时间。」父亲说。

        听到父亲的声音,乘焰嘴抿了下,压下忧伤。红炎以前的声音洪亮,惯于呼喝、下达命令、率领队员。

        「先来看你。你们都没有对我说实话。说只是验出了肺癌,还不严重,等我回来再商量。」

        乘焰下机后打给妈妈报到,本来打算先回家,却得悉妈妈正在医院,父亲住院了。妈也没说在医院干什么,可能是简单的住院检查?但乘焰从机场一路过来就开始生气,他感觉到一定不是简单的检查。

        到推门进来那一刻,他彻底生气了。可以看出来,父亲住这病房有段时间了,个人物品都摆放好,那井井有条,一看就知是妈妈打理的。

        但乘焰谨记家训「自省自律」中的自律,控制好情绪;同时也自省着,自己是否不够关心家里的事情。三月的时候妈妈和他通电话,商量他今年六月硕士毕业,他们怎样计划行程。当时妈妈有提到父亲最近常说腰疼,但总是不愿意抽时间去看医生。乘焰在电话上附和着,「嗯对对,疼就赶快去看看。」当时他还拿着画笔,随意地把颜料豪迈铺上,也没多想。隔了一个月,红炎终于肯去看医生了。妈妈又打来,说检验出来肺癌。乘焰马上被吓着,但妈妈说目前不碍事,说一定能医,他只要按原计划在那边完成他的硕士,至于毕业礼,到时候再看看父亲的状况。后来交硕士论文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也忘了再跟进。

        「就是想你专心写论文。我不让你妈说的,」父亲说,「现在呢?交卷了吧?」

        「嗯,前天交了。」

        「毕业礼什么时候?」

        「七月。但不出席了,我人都回来了。」

        「你得去,缺席不好。别人以为你年少得志,耍大牌了。我好起来我们也去。」

        乘焰不作声。

        乘焰陪父亲用过晚餐,等他睡下了才离开。

        回去路上,乘焰终于问:「妈,爸的实际情况是怎样?」

        他妈妈边开车边回答:「四月中第一次检查时,已经是末期了。五月住院开始化疗,已差不多一个月了,没什么起色。」

        他妈妈看着前方,语气平静,想必已经过了最惶恐的时期。妈妈没有说过份积极的话,也没有沮丧或埋怨。范素素范警司也是有自己的典范的,「自省自律」的家训就是继承自范家。

        「怎么会是肺癌呢,」乘焰闭上眼叹气,「爸不抽烟,也没听说爸那边有什么亲戚患上过。」

        「他自己说,在里昂那办公室,每天每夜烟熏着,吸二手烟吸了一年。」

        「这样就足以患肺癌?」

        「我不知道,医生也不知道。」

        乘焰又问过父亲化疗几期了、现在用的什么药、效果如何。听罢,对于父亲能不能好起来,心里有了盘算。

        母子俩沉默着,一直回到家车库。乘焰看到多了一辆车,还是非常稀有的古董车。

        「妈,这古董车,我们家的?」乘焰围着车绕了一圈。

        「你爸的。两年前他升总警司,调去总区那一次,说要打赏自己,我还和他吵了。」

        「妳不让买?」

        「半层高尚小公寓的价钱,你说你爸,买一辆实际的我不会有意见。可他买的这个,根本只是他的玩具。还非常折腾,等欧洲那边复原,再入口打税,很多手续,弄了九个月。」

        乘焰妈妈停顿了下,自觉还是不要在儿子面前数落他父亲。可是乘焰不见怪,他一直知道爸妈时不时会吵架,会冷战。他们大部份时间相敬如宾,在警界是模范夫妻,意见不合时,吵一吵,冷一冷,然后理性谈判,一般挺快言归于好,但从来不像芊的爸妈那样你侬我侬。乘焰有时候看到姑姑姑丈,会想自己的爸妈,到底是什么时候恋爱的呢?芊有透露过给他从姑姑那听来的点滴,所以乘焰对于爸妈如何走到一起,还是略知一二的。

        妈妈顺手摸了车盖一下,语气软下来说:「你看他,这才买了多久,也没开过几次,现在都没有人开了。」

        妈妈转身离开时,乘焰瞥见她低下头,用手迅速抹了眼角。

        --

        乘焰开始了每天进出医院的日子。红炎总让他回去;乘焰怕的是以后见不着了,可这可怕的想法绝对不能让父亲知道,只得笑着说他本来考完硕士这段时间就是闲着没事干。

        还好病房里很多时候都是挺热闹的,稍微分散了父亲对他的注意力。红炎认识的人太多了,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只是同僚,就有现在总区的、以前辖区的、其他辖区分区的、同组的、不同组的、办案的、行政的、打下手的、高层的,简单来说就是警队上下,凡知道红炎病况的,都起码来过一次。然后还有做官的、写文章的、跑新闻的、在他辖区开店的、得到过红警司帮助的、改过自身的、老的、小的。

        乘焰看出父亲每次见过客人都很累,但神色却会好起来。警队或是传媒界的人来访时,总会聊到各种案子。尤其是红炎带领的总区刑侦科的人,几乎每次来都会汇报下各区、各科的各种案子。红炎现在是停薪留职,按理不应谈及案情,可似乎大家都没理会,在这病房里,红炎依旧是他们的红总警司。每次乘焰都会自动回避,好让他们无拘无束地讨论。每次听到房里传来整齐、响亮的一声踏步,乘焰就知道他们汇报完毕。这个时候进去,会看到父亲最近越来越少有的、神采飞扬的模样。

        然而,多次化疗下来,红炎身体越来越扛不住,手和腿会麻痺,头发掉落得越发凶狠,说话也越用不上力了。乘焰回来一个多月后,父亲让探病的人返回去不见面的次数逐渐频密。到今天傍晚,南山辖区警署的一众同事过来之后,父亲就拒绝再接见亲人以外的人。

        红炎在南山辖区驻守的时间最长,和同事的感情最深厚,乘焰也从小就认识里面好几位,例如一直是父亲副手的陶央警司,现在接替了父亲以前的岗位,当上了南山辖区负责刑事的副指挥官。他们今天带来了一份手作礼物,其中的代表警员故作神秘地从袋里拿出来,再毕恭毕敬地奉上:

        「红总警司,我们南山辖区上上下下的心意!从知道您住院后我们就有构思,但制作需时,现在才大功告成!红总警司笑纳!」然后后退,一个敬礼;转向范素素,又是一个敬礼。

        乘焰妈妈微笑着点了点头。红炎今天说话很费劲,同事们来之前都没太说话,于是范素素先代红炎谢过:「你们太有心了。」

        红炎努力牵起笑容接过礼物,是一本厚厚的纪念册。乘焰和妈妈走近一起看,封面用闪亮的金粉拼出:警界传奇——红炎总警司。

        红炎缓缓抚过标题,打开,翻过一帧帧照片、一宗宗案件、一篇篇报导、一段段的寄语,串连起名为「警界传奇」的故事。

        红炎绝对是个传奇。纪念册的第一张照片,是十七岁入警察学堂的红炎,第一次穿上警装的集体照。红炎很高,站最后排,但看上去挺瘦弱的,就是没练过的清新少年一名。到十八岁的毕业照,里面的红炎已经练的非常结实,挺起厚实的胸膛,充满英气。红炎的传奇从学堂的这一年已缓步展开:纪念册贴满了奖座的照片,射击第一名、近身搏斗第一名、战术模拟赛第一名,以及最优秀学员奖。

        如此瞩目的一名新警员,马上引来警队的特别关注,一开始就被安排驻守南山辖区辖下的乌巷分区。

        乌巷、绿石林和禾窝三个地区并排相依,是这座城最多事端的三个区,均归属南山辖区。三个分区同样乌烟瘴气,但它们各自有不同的罪恶在该区内横行霸道:绿石林有最多夜总会、时租酒店、无牌按摩馆,此区到处进行着与「色」相关的罪行;禾窝隐藏着无数地下拳馆、地下赌档,是以「赌」臭名远播的一区;乌巷因有着很多迂回又隐蔽的小巷,给吸毒、贩毒很多掩护,是与「毒」有关的各路人士喜爱出没的地带。

        至于各帮派的堂口及主场,很多集中在这三区,也有在这三区以外的其他南山区一带,长年累月生事,小事如江湖殴斗厮杀,大事如杀人放火及各种布得天罗地网的有组织罪行。

        每名初投警队的年青警员梦寐以求就是守这三个分区的其中一个,而如果发梦能发得更贪婪一点,那么最好就是守乌巷时进缉毒组、守绿石林时进扫黄组、守禾窝时进禁赌组,而如果之后有幸驻守南山辖区,最美满就是进反黑组或重案组了。

        红焰是唯一把以上所有最有名的部门都驻守过的人,凭的是实在的才干、实在的功绩。他与生俱来就是从警的料子,出色到必须要让他在最重要的岗位办最重要的案,否则有愧于上天塑造了这么个人才。

        红炎驻守这些最辣最呛的部门的同时,警衔的晋升亦同步进行。十八岁学堂毕业后,作为普通警员,守了乌巷两年,二十岁已经晋了一级能带起小队。本来警队有规定一位警员须在一个警衔上满了某些年数,才能晋升,但每年选委会有配额,可以绕过一般晋升规定,提拔特别出色的警员。红炎的第一次晋升,就是得到了这配额。之后的每次,也几乎全是因为特别配额,要不然,按一般晋升所需要的时间,是没法在四十岁就成为总警司,率领起总区的整个刑侦科。

        红炎身后还拖着一连串的破案纪录,大案、奇案,媒体均有报导。用实力征服一切,警队里少有对红总警司不服的人,大家一致认同,这就是我们警队的传奇。

        当下,每翻到特别轰动的案子,警员们就七嘴八舌忆述起红警司当时如何如何的,为故事锦上添花。每个人脸上嘴里都是服。

        红炎揭页的动作变得有点迟钝了。乘焰妈妈帮忙翻到最后,再次向同事们道谢,红炎两手举起拱了拱,说了没有声音的「谢谢」。同事们嚷嚷着红警司要赶快回去延续传奇,然后立正敬礼,那整齐划一的动作、那声势,红炎最喜欢。

        同事们离去后,红炎还久久看着刚才站了一片警员的地方。他的视线终于离开那一片,转移到架在病床上的桌子,那上面的纪念册。他轻轻推了一下纪念册,哑着声音说:「拿、拿回去。」

        乘焰马上去父亲身边,问:「不留着再看看?」

        「好起来,回去,再看。」

        乘焰接过册子收好。

        「这个,也收起。」红炎指指桌子。

        乘焰妈妈过来帮忙,说:「还没有吃晚饭呢。」

        红炎很细微地摆了一下头,示意不吃了,直接闭上眼休息。

        但乘焰看到父亲搭在被子外的右手臂,轻微颤动,手指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爸,想拿些什么?我帮你。」

        红炎没说话,只紧闭着眼,手臂颤动得更厉害,可是手指怎样也收拢不了。

        「爸,你想要什么,我帮你!」乘焰去捏父亲的手臂,帮他放松肌肉。

        但红炎突然绷得更紧,低吭一声,全身发力,但右手终究还是无法握起一个拳头。

        乘焰终于明白父亲想要做什么,握着父亲的手,帮他把手指合拢,成了一个拳头。父亲想要挣脱他的帮忙,但使不上力,轻唤了声:「儿。」

        「爸,我在。」乘焰握着父亲的手,望着父亲。

        「不、不甘心,」红炎用力发出声音。乘焰感到父亲的手在抖,「不甘心——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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