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一年咋听有很多时间，可是真的过起来，突然便又是一年的尾巴。父亲近在邻边城市的日子，随着九月新学年的开始，就只剩下几个月了。

        这是乘焰的第三个学年，是本科的最后一年。在其他主流学校，这是最忙最要拼分数的一年，而对于艺术毕业生，最要拼的就是毕业作品展；他们几乎从这学年一开始就只为了准备自己的作品展而活。

        三年对于乘焰来说实在太短——这里可以学的东西太多，三年里可以接触到的根本是皮毛。他那点不甘心于没有更早进入这专业的艺术领域，让他觉得自己学的还完全不够，也还没有追上其他比他早踏进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他早已决定要进修下去，已经和爸妈商量好会申请念硕士。他们的硕士不是制定好的硬性课程，而是比较近似博士研究，需要学生先提出来有兴趣的研究方向，然后取得愿意提供指导的导师推荐，才能通过申请。单是为了选出一个研究方向，就需要做大量资料搜集、研究、和不同专业的导师面谈等，非常耗时耗心力。所以乘焰这个学年，既要准备作品展，也要筹备硕士申请，忙得喘不过气。

        巧的是，父亲可能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生日见面过后，父亲也没有问乘焰周末要不要过去，也没有特别说要来看他。但再忙，也得在父亲离开法国前好好再一起到处探索一下。而且乘焰总感觉那在里昂的小公寓，虽然只是父亲租住的，虽然他只待过几个周末，但却像是他们在法国的家。于是乘焰打给父亲约好了，冬假他就去里昂，有大概两个星期他都可以享受在家的感觉。

        以后想来，这段父亲在法国的时间很奇特，像突然无由来的、不知从哪变出来从来不曾有过的父子时间。就说这间小公寓，即使一开始有妈妈过来帮忙安顿好，乘焰却只觉得这是他和父亲的家，单纯是他父子俩的空间，就和去酒吧喝酒只会是父子俩的事一样。

        在这父子俩的空间，当父亲问起乘焰关于毕业作品展时，父亲给了乘焰一个委托——

        「所以这作品展很重要，就像是我们的履历，」乘焰向父亲解释，「每年都会有很多业界的人来我们的毕业展，比较有就业倾向的同学就会希望吸引大师们的工作室，或是大品牌的设计部等。比较专注自己个人创作的就希望得到媒体青睐或收到委托。」

        「你不是都已经有被委托过，也有工作室录用过了吗？你前两年放假没回去，都是忙这些。」

        「是的。」乘焰有点不好意思。的确，他的才华在他入学不久就显露无遗，很早就已经通过导师推荐以及小型画展，接了一些画画的委托；暑假时，他心仪的壁画工作室也没怎么考虑几天就答应让他去帮忙。

        「不过还是要努力准备毕业展。如果说我现在小有名气，那就更不能停下来浪费了这小名气了。」乘焰补充。

        红炎点头，认可儿子的态度，想了想，说：「我儿子以后名气大了，画一幅画可贵了。那我现在先订一幅，赶着价钱还未到天价。」

        「说不定，做职业画家很艰难。」乘焰笑道。

        「我想要这么大的一幅，」红炎比划着，「不用赶现在画。可以等你毕业时，我来看你的时候领。」

        乘焰惊讶道：「爸你认真的？」

        「是。怎么？我不能委托？」

        「不是……可是……」可是——父亲总说画这种东西，吃不饱穿不暖。他要来干什么？

        「放心，是儿子我也会正常付报酬的。」

        「才不要！」乘焰白了父亲一眼，但也不敢太放肆，「那，要画什么？」

        乘焰看父亲眼睛在屋里转了转，似乎在找灵感。房间门打开着，父亲往里面看了一眼，说：「就蝴蝶吧。」

        乘焰心想父亲果然只是即兴的随口说说，根本对画没有渴求，都没有特别想体现的主题。定案蝴蝶做主题，只是因为父亲看到床单上印得满满的花和蝴蝶。乘焰冬假第一天过来时就稍稍嘲笑过这床单，怎么父亲一个魁梧大男人，睡在这花花蝶蝶的粉色床单上；之前妈妈买的纯白纯棉高针数的高品质床单呢？于是父亲抱怨了一下，说那白色的床单很快就变色了，怎样洗都没用，看着感觉很脏，所以随便买了一套新的。随便一家法国家品店都有各式各样的花和蝴蝶的床单。

        乘焰想，这果然是属于他们男人的家，不会知道白色的东西一定要勤洗、单一颜色洗。没有妈妈在，就不会有人按严谨的时间表，安排每个星期把所有东西按颜色按类别清洗；他记得家里逢星期一洗的就是白色床单、枕头套。按理他是男生，也不太会记住这些，可是妈妈太有条理了，在家里久了就会发现这些规律，唯独父亲工作时间又长又不定时，大概没有心思注意这些。

        「好，就蝴蝶。客户有没有色系要求？」乘焰按捺着不再提父亲的蝴蝶床单。

        「嗯，」红炎考虑了下，「多种颜色的，很开心、多姿多彩的感觉。」

        「好，客户您的委托我接下了。」乘焰微笑着答应了。

        虽然父亲对画本身似乎是没有特别渴求，委托来得随意即兴，乘焰也看着轻描淡写地接下了，但乘焰心里的感触久久挥之不去。

        父亲一开始坚决反对他以画画作为志向，导致父子关系临近破裂，之后父亲稍微让步，答应给他时间参赛，以证明自己的才能；再后来认可儿子这方面的天赋，允许他放弃一般的高考入大学的路径，提早出国念非主流的艺术学位，走了与一般同龄孩子不一样的路。

        整个过程中，一直是乘焰主动要求，而父母被动接受他的艺术。父亲在机场送别时给予的完全肯定，乘焰一直收在心底里，时不时拿出来感受一番，觉得父母最后给了他这种肯定与自由，自己是最幸福的儿子了。到今天父亲下委托，主动邀请他的画进入自己的生活中，乘焰才发现之前的最幸福，原来还可以再往另一个层次去。给你自由出去奔跑是幸福，在你出去奔跑后，对你在外面的所见所闻感兴趣，想要了解、一起看、一起听，更是幸福。

        --

        从赴法国学艺术开始，只有好的事情，一件一件接踵而来。乘焰没有费太多功夫就锁定了硕士研究主题。虽然一开始有点大海捞针，但翻过一点资料后，乘焰很快就被土著艺术那一块吸引着，这个主题一点明，再和教授、导师们讨论几回，就顺利定下研究题目，得到推荐，硕士申请就通过了。

        毕业展的准备也没有落下。别的同学愁的大多是欠足够好的作品凑够规定的参展数量，但乘焰自来了这里，就不乏创作意念，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太多、想呈现出来的东西太多，作品展对于他来说的痛点在于如何割舍。这是很奢侈的一个痛点，所以乘焰只觉生活都是闪亮闪亮的。

        父亲完美出任国际刑警后，回去接管了一宗离奇又凶残的案件。因为案情跨区，所以该案是多个辖区合办。红炎作为跨区特别调查组的领队，领得众人诚服不已，而且在调查到瓶颈时，引导出新的线索，最终顺利破案。这又是红警司经办的另一轰动案子，警队连续数天又成为媒体报导的焦点，备受赞扬。在这等风光中，红炎的警衔升了一级，现为总警司，被委派出任总区的刑事侦缉科总指挥。此一职整体监管每个辖区的和刑事相关的部门，包括刑侦组、重案组、扫毒组、反黑组等，以父亲的资历、经验、曾涉猎的范围、办案及统筹能力，实在当之无愧。

        乘焰七月的毕业礼，刚好碰上父亲新旧岗位交接间。于是红炎申请了出任新岗位前放假，计划好好享受儿子的毕业礼，悠哉地再旅游下，休整好才回去进驻总区。不只乘焰爸妈，芊一家也来凑热闹了。

        规规矩矩的毕业礼在上午举行过后才是大家翘首以待的重头戏：毕业作品展以鸡尾酒会的形式，在下午正式开幕。

        乘焰就读的艺术学院，在艺术界是明星学院，区区学生展却气派非凡，场地设在校院的一栋三层高的古老别墅，为历史建筑，平常不开放，只用来做展览厅。在场的不只学院的领导层、教授和同学，还有其他院校的人、从事艺术的公司、艺术机构、艺术评论家、众多媒体，以及一些单纯钟爱艺术，会发出委托或直接购买作品的爱好者。开幕式规定宾客正装出席，宾客们穿戴光鲜体面，拿着酒杯时而浅尝，时而低声交谈。

        在这华丽的场景中，最惹人注目的是挂于别墅大厅的一幅画。大厅最后面，有左右两段扶手大阶梯分别去二楼东翼西翼，两段阶梯中间的巨大墙壁，被这一幅画占据了。如果是一幅平平无奇的画，大概会像布景，融入场景中。但这一幅画，当宾客一踏进别墅，第一眼一定会先注意到它，然后目光很难移开，即使移开了，势必会再次站到它面前驻足欣赏。

        「是哥你的画！」芊一看就知道了。

        乘焰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他让芊他们自己先去鸡尾酒桌，自己要找教授们打招呼。

        刚拿过饮料，校长就主持起了开幕式。乘焰还没有回到他们那，芊四处张望，才发现乘焰站在主礼席。

        「这一届是让我们非常骄傲的一届，几乎在艺术的任何一个领域里的天才，都被招揽到我们学校了，」校长用法语说，旁边有即时英语翻译，「其中最能代表我们这一届的才华的，我们导师以及同学们都认为，是我们小小年纪，却已画出大师级作品的油画家。他并不出身于艺术世家，来我们学校前，画画全凭自学，没有受过半点专业训练，但如果大家记得三年前的凡尔赛世界青少年油画奖，罕有地被一名亚裔十五岁少年夺得冠军，你们会知道他在没有背景、没有指导的时候，就已经画出了如何感动人心的画。对于这样的天才，我们学校当然不会忽视，当即发邀请函，重金礼聘的，就怕被其他院校劫走了！

        担心被其他人劫走当然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这名少年代表了我们艺术教育应该努力的方向：艺术应为所有人而开放，不讲求先机；我们教育的目的就是发掘并给予有天赋的人一切可以让他们的天赋发光发热的条件！来，欢迎我们的毕业展代表生，我们画坛的火焰，红乘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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