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为应对期末考试，隔天陆嘉睿起了个大早。

        推开房间门的时候看到林弯弯在瑜伽垫上冥想。

        客厅的遮光帘被拉开，眼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洒进来，正好光影投射在她恬静的脸上，可能是上天给予好看的人优待，即使素面朝天，此刻的她看起来也像一个精致的艺术品。

        随着手机计时器发出“叮咚”的停止声音，播放器里悠扬的女声说“此次冥想到此结束。”

        片刻后，她缓慢睁开双眼，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亮，迷蒙的眼睛慢慢恢复清明。

        难得吃了一次西式早餐，原因是陆嘉睿时间赶不及了。

        冰箱里的荞麦吐司加上鸡蛋、培根、芝士全部一起放在早餐机处理一下，再加两片生菜，完美。

        之前觉得是摆设的早餐机终于发挥了它的用处，不枉林弯弯当时一时脑热跟着直播间的主播疯狂下单了一批厨房用品。

        吐司煎至两面金黄，培根融化后流到鲜嫩的鸡蛋和焦得恰到好处的培根上，卖相还不错。

        酱料还是选择了黑胡椒，这点他两出奇的一致。

        一起吃饭时间久了林弯弯发现陆嘉睿特别适合当个饭友，在饮食上他和自己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是左撇子，都坚决抵制番茄酱和沙拉酱这两种东西，对香菜和葱姜蒜这些基础调味品爱到无法自拔。

        两人的饮食习惯和偏好几乎就是完美的复刻了对方。

        如果硬要找出一点不同，或许是陆嘉睿对豆浆的喜欢胜过牛奶，这和林弯弯这个每天不喝牛奶会死星人刚好相反。

        林弯弯也好奇过陆嘉睿对无糖豆浆的执着，有一次早餐的时候也问过他，对方声称是生长期的时候被父母和公司逼着喝下了太多牛奶导致对牛奶ptsd。

        陆嘉睿出门的时候刚好早上7点钟，夏天的好处就是天亮得快，日长夜短。

        被太阳暖了好一会儿的大地，已经开始在向上散发热气。

        “你的帽子。”听到林弯弯的声音，陆嘉睿站在玄关处回头。

        应该是昨天回来的时候忙着思索其他的事情而一不小心放在客厅茶几上的，陆嘉睿伸出双手准备接过帽子，但没想到林弯弯直接越过他的手把帽子戴到了他头上。

        林弯弯的身高在女性中已是佼佼者，所以和陆嘉睿比起来也没有差太多，将近10厘米的差距，也不过是大半个头的距离。

        “丢三落四的，帽子口罩，不是你们这些当明星的必备装备嘛，这也能忘？\"兴许是昨天的比赛让林弯弯对陆嘉睿的人气有了比较直观的认识，她此刻说这番话时颇有种“长辈教导晚辈”的意味，语气中好像又恢复到那个自称“姐姐”的人。

        而双手给他戴帽子的动作却又让陆嘉睿生出“她真的是自己的未婚妻”的错觉。

        “诶？”大概林弯弯也没想到，陆嘉睿直接抓住了她的手，窘迫之间，两人四目相对，林弯弯原本还是轻松调侃的笑眼一下子变得有些慌乱，因为她从陆嘉睿的眼中看到了一些探究和一些道不清说不明白却又像是很认真的情绪。

        实在挣脱不开，终于败下阵来，她转移视线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手指修长而瘦削，此刻手腕和手背却因用力而青筋暴起。

        这不是办公室小姑娘们上次讨论的成熟男人标志之一嘛，林弯弯想。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基础款的黑色衬衫，刚刚吃早餐的时候把袖口往手肘处捋，现在还没来得及放下来。

        挣扎之间，抓住林弯弯的左手刚好袖子下滑一节，林弯弯的注意力集中到他手腕处的红绳，很眼熟，上次去学校接他的时候见过。

        红绳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铜钱，再无其他，明显的转运珠配置。

        “你的手链挺好看的。”他终于放开她的手。

        “这个吗？以前艺考时别人在寺庙帮我求的转运珠，说开过光，可以保佑我每次考试大获全胜。之后就戴到现在了。”他端详了一下手上的红绳，回答得很认真。

        “是你爸妈送的吗？感觉很多家长都会在考试前给自己孩子准备一些护身符什么的。”

        “不是。”他伸手拿下旁边的背包，里面放了今天考试需要用到的一些材料。

        “难不成是粉丝吗？”不是爸妈送的，还有谁会送别人这个东西，这着实激起了林弯弯的好奇心。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粉丝，但某种意义上说，送这个东西的人可能也把自己当成我的家长了吧。”

        看起来对方并不是很想细说，林弯弯只得放弃，“其实印象中我也有一个这样的红绳，好像是李女士送我的。后面也不记得整哪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弯弯总觉得自己说完这句话后，陆嘉睿眼神中闪烁出了异样的光芒，但是小王已经打电话来催了，她没来得及深究，陆嘉睿就提上背包出了家门。

        “破立通”的发布会时间定在周一下午两点钟。

        这次发布会将全程直播，采用线下和线上答疑的方式进行。

        被邀请到现场参会的除记者媒体外都是破产法实务界的杰出人才。坐在中间第一二排的全是破产实务界的标杆人物，放眼望去，几乎都是林弯弯熟悉的面孔，这些人的意见对于此次破立通的发展及其重要。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她很从容地在台上讲解，但实际上每结束一个环节，就不由自主地把眼神给到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以试图从这些不苟言笑的老古董脸上获取一些关于此次产品是否达到预期的信息。、

        林弯弯一直清楚自己并非擅长交际之人，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因为不适应职场交际，她把自己定位为社恐人士。

        林弯弯曾经也想过，或许也是运气守恒原理，上天总是公平的，他给予了你高于常人的智商和优渥的家境，或许就会在你的社交上做一些文章，让你这人不那么完美。

        并非夸张，在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林弯弯总觉得人际关系这件事，是让她每往前走一步就想后退三步的难题，不想触碰，甚至根本就不愿提起。

        如果可以，她只需要缩在自己的龟壳里就好了，人到底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交际？

        当然，从外人看来，这场发布会无疑是成功的，除去产品本身的用心和团队工作准备的到位，她现在的表现几乎不会有人再给她贴士“社恐”的标签，甚至于第一次见的记者还误以为她是个演讲方面的天才，具有非常好的领导才能和沟通能力。

        很快发布会就到了尾声，邀请的法律界人士询问的问题几乎都在团队预先准备的问题锦囊里，而且app能解决的破产实务问题几乎都是程序性问题和细节类的反馈问题，融会贯通，这些都是林弯弯的强项，并不难回答。

        离预定的结束还有5分钟时间，媒体记者的话筒还没有要收回去的趋势，在一众黑色西装里，林弯弯伸出右手五指指尖对外，像一个白衣女记者作出请的姿势。

        “林总您好，现在ai算法越来越精准，很多机械化的工作都逐渐被ai取代，就连公检法机关和很多律师事务所和法律智能产品研发公司合作的程度也日趋紧密，您是否也认为律师这个职业将会被ai所取代？”被选中的女记者反应很迅速，机会就是在林弯弯指向她的当下即起身开始了提问，问题问完大部分的人都对其投来赞赏的目光，因为这也是在场很多记者想询问的问题。

        就在众人等着林弯弯说些客套话时，她转动了一下刚刚讲解时握在左手中的钢笔，莞尔一笑：“ai能不能完全取代律师的工作我暂时没法回答你，但保守来看，ai可没法代替律师坐牢哦。”

        话音刚落，全场先是静默了几秒钟，然后有人带头鼓起了掌，似乎大家都对这种诙谐幽默的作答方式很满意，既回答了问题，又不至于引起反感，或许自媒体撰稿时还可以做个标题党：“某某公司老板竟认为ai能取代律师工作了？”或者“难道ai的发展预示着律师即将失业？”，再或者更直接一点“你以为ai能代替律师工作啦？不，这些事情ai还不能为律师代劳。”怎么看都是会吸引一大票人点击。

        林智维的电话是在林弯弯坐上发布会现场赶往公司的车上后打来的。

        看到手机屏幕上滚动的备注“爸爸”两个字，林弯弯才想起来与父亲的最近一次联系好像是刚回国的时候，转眼这都快三个月了，时间确实有些久，也不意外他会突然来电。

        “爸爸，您近来还好吗？”和往常一样林弯弯接起电话先向对方传达了简单的问候。

        “还可以，什么时候回家吃个饭？”言简意赅一直是林智维的作风，都一句话说完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多一个标点符号。

        “和妈妈一起吗？”她一般不在林智维面前提起李姝贤，但是不管父母两人之间的矛盾再大，也始终会在她面前给对方保留一份体面。多年来，即使他们双方再老死不相往来，还是会保留着每个月一次家庭聚餐的惯例。

        是的，你没有听错，“家庭聚餐”，即使在两人各个方面矛盾和分歧都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时，也没人愿意提出离婚。对于他们而言，彼此之间的婚姻，虽是枷锁，但却没人愿意从枷锁下逃离。这场长达三十年的婚姻，就像彼此之间观念对抗的一场拔河，势均力敌也永不认输。

        父母两人像是各占一个山头各自为王，而林弯弯是山谷里的食物，在两人不同的标准和教导方式下，林弯弯活成了两个不同性格的自己。

        在爸爸面前扮演独立自主的女强人，身能抗，手能提，即使路上遇见个手持器械的劫匪也能一个过肩摔就把人撂趴下。

        在妈妈面前扮演知书达理小公主，琴棋诗画样样通，永远优雅，永远淑女，仿佛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到某某大学念书，然后嫁给某国王子，成为举国女性羡慕的王妃。

        而在林弯弯慢慢有了人生自主意识后才发现这些人生设定尤其荒唐：“为什么一定要按照父母期待的样子生活？难道孩子真的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吗？”

        父母之间到底是否是真的相爱这个问题从童年开始就一直困扰着林弯弯。

        小学的时候她看到身边单亲家庭的孩子和自己一样有两个家，就误以为自己也是单亲家庭，往后的时光里父亲身边会有别的阿姨出现，父亲会成为别人的父亲，母亲也会成为别人的母亲。

        兴许是性格中的自虐情节作祟，她一直很期待那样一天的到来，再也没有人能逼迫她去学习不喜欢的东西，去成为自己不愿意成为的人。

        然而年复一年，那些幻想中的场景都没有实现。

        林弯弯依然有两个家，一个家有爸爸，一个家有妈妈。

        三个人的名字依然在一个户口本上。

        她找遍了所有可能藏匿重要文件的地方，始终没有找到那本银色字体的离婚证，反而是金色字体的结婚证好端端地摆放在两个家的保险柜里。

        年幼的林弯弯百思不得其解，她分不清父母不离婚的原因是想给她一个形式上完整的家，还是两人之间仍有感情。

        但在那样畸形的环境下，她感受不到来自父母的爱，甚至也不知道同学作文中写的“自己带着父母的爱来到这个世界上”是种什么样的体会。

        她曾问外婆为什么她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外婆叹了口气，摸着她的脑袋说：“因为弯弯也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呀，因为你足够特别，所以你得到的爱也和别人不一样，你爸爸妈妈对你的爱和别的父母表达得不一样，但是你一定不要怀疑，爸爸妈妈都很爱你。”

        可即使这样，林弯弯还是无法将“意识的强加”认定为是“爱”。

        所以，10岁的林弯弯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走出去，逃离这里，逃离父母的掌控，逃离这个畸形的家。

        有的时候忙是一种状态，但有的时候忙又只是一种借口，这借口用多了就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

        确定了这次吃饭的时间，林智维简要的询问了一下林弯弯的工作，问她回国生活习不习惯。这次没有提到他的公司情况，也没有谈起接班的事情，兴许是想把话题留到饭桌上，好完整发挥。

        因为李女士那边的时间安排不过来，最终吃饭改在了周六下午。

        不知是不是林弯弯的错觉，总感觉李女士现在忙碌程度隐隐有要超过林智维的地步，当然，对于林智维的事业动向，全靠他的特助张呦呦帮自己传递消息。

        发布会之后，一系列的线下推广及适用活动就开始了，一个周内，林弯弯跑了十几个宣讲，都是在事先安排好的各大律所。

        几场下来，林弯弯确定自己确实是做不成人民教师的，就自己这个嗓音素质，这样连讲一个星期都感觉嗓子要冒烟了，更何况经年累月地站在讲台上。

        她一边在自己的职业发展规划上讲“教师”这条选择删除，一边在心里向人民教师致敬。

        周五下午的收官是在林弯弯的老东家红星律师事务所。其实这次app的宣讲和推广活动，她提前一周和之前的小伙伴讲过。

        虽说当时离职有一些特别的原因，但后来转业后林弯弯几乎还和之前的同事保持着较好的关系，联系得也比较频繁。这次能和这些顶级红圈律所合作，也得益于她之前所在团队的合伙人戴律师帮忙牵线搭桥。

        所以，这次app尚未完全推出之前，第一个使用权也给了红星所这边，当然，她也收获了很多宝贵意见。

        不过，不论是律所还是公司，派系争斗是常有的事情，只不过这些在和政治联系紧密的律所会更明显一些。

        而对于红星而言，这种争斗可以说是不同业务领域的律师之间的相互看不顺眼。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林弯弯曾经待的破产团队。由于行事风格和团队规划、发展等各种问题，有一段时间几乎站在了整个律所的对立面。当时恰巧分成两个派系，一个为以主任为首的传统证券市场非诉派系，一个为以破产团队戴律师为首的新兴业务领域派系。

        经过几年的发展，两个派系几乎能分庭抗礼。

        恰好，破立通正式推行前一周，全国的律师行业迎来了一个大洗牌，很多红圈律所的顶级律师在这场动荡中翻了车。其中就包括红星律所的原主任章礼诚。

        眼看老派系大势已去，很多原本选择跟着老派走的律师纷纷倒戈向戴律师示好，甚至在合伙人紧急会议上戴律师被推选为临时执行主任。但大家都知道，这临时二字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去掉，毕竟向大家都是法律人，就原主任的情节，不进去里面蹲个七八载是出不来的。

        为了让与会嘉宾短暂休息，也为方便大家交流考虑，一般都会设置茶歇环节。

        但林弯弯也没想到一个茶歇的功夫，整个氛围都变了。

        她在台下各异的眼光中进行了最后的发言，此刻只想赶紧回到车上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女人的第一直觉总是最准的。确实，那天新品发布会最后的问题被有心之人截取了出来，并且专门从林弯弯的生平角度对该问题进行了解读，声称林弯弯讲的“不能代替律师坐牢”中的“坐牢的律师”指的就是红星律所的原主任“章礼诚”。

        文章从林弯弯的职业生涯开始入手，逐步深入到红星律所的派系之争，章礼诚出事背后的利益链条甚至连林弯弯当年转业的原因等都一一展开，一下子将众多人牵涉其中，让人很难搞清楚这究竟是针对于谁而来的。

        微信文章很快就占据了微信群，一夜之间几乎a市的律师圈都在八卦这个事情。

        但敢明目张胆转发到朋友圈的律师却几乎没有。

        不到半小时，关于此篇文章的消息都被删得干净，相反一个标题为“破立通负责人说ai不能代替律师坐牢”的文章被很多人自发在朋友圈刷屏，这篇文章点击量一下子飙升，但若仔细点进去就会发现，就是一篇简单的新闻稿，只是叙述了发布会当天的盛况，再着重把林弯弯回答的ai是否能替代律师的问题着重标出，将人引入到“转业的前律师在嘲讽前东家”的风向上。

        很难不认为是被谁拉出来挡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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