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回家

洪羽并没有胜利者的快乐。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那日，元礼发现她尚有一丝生机，将她带回衙门，请来名医，将她从阎王的手中抢了回来。

        可是，她的孩子，她的美好过去回不来了。

        上堂之前，她准备了许多话。要回忆他们曾经的美好、要控诉他的无情、要指责他的狠毒……可在真正面对郭显时，她却突然发现无话可说。

        话，应该说给值得说的人听。

        郭显时，他不配。

        三年前，她怀揣着执子之手白头偕老的美好来到遥远的异乡，想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到头来，却是痴心错付黄粱一梦，她的家，没了。

        旁人只看到她撂下‘祝福’郭显时的狠话，却没看到她以滴血的心在埋葬自己过往三年的如梦岁月，更无法设想她该用怎样的努力去治愈余生。

        洪羽倚在衙门院落一颗百年杨桃树的树干上，掩面痛哭。

        “小羽。”一个苍老熟悉的声音在洪羽耳畔响起。

        洪羽止住哭声，不敢置信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两个步履蹒跚的银发老人在一个十七八岁少年的搀扶下，正慢慢向她走来。

        洪羽以为自己是悲痛之中出现了幻觉，连忙低下头，迅速用衣袖擦干眼泪，再次抬头看向前方。

        这一次，她终于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眼前并非虚幻。望着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脸庞，她的嘴唇轻轻颤动许久，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爹，娘。”

        泪水又喷涌而出。

        洪父洪母缓缓走到洪羽面前，慈爱心疼看着他们的孩子。

        两个老人衣衫之上尤落有风尘仆仆的痕迹，脸上也印有舟车劳顿的疲惫，应当是刚赶到意城不久。

        没有破口大骂郭显时负心无情，没有埋怨抱怨女儿遇人不淑，没有指天哀叹上天不公。

        洪母只是颤颤巍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女儿苍白的脸庞，老泪纵横。

        “小羽，你受苦了，爹娘来接你回家。”

        洪羽哇的一声，抱着洪母大声哭了起来。

        她失去了一个三年的家，可她永远不会失去那个给以她生命、伴她快乐成长的家。

        “长姐，我已经长大了。我以后会保护你，不让恶人欺压。”洪父洪母身旁的少年握紧拳头，一脸坚毅向洪羽道。

        洪羽泪眼婆娑望着少年挺拔的身姿，笑着点了点头。

        当年被她护在身后的调皮孩童，如今已经成长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强壮少年。

        她曾赖于依靠的肩膀勒伤了她，但上天给她更坚固的依靠。

        “长姐，我们回家。”少年扶起洪羽的手臂，朗声道。

        “好，我们回家。”洪羽擦干脸上的眼泪，猛吸了一口气，挽着洪母的手臂，坚定道。

        洪家一家四口正往衙门门口走，与正走出来的林红月不期而遇。

        不过是图一人真心以对，到头来，一个被丈夫伤害，一个被心仪之人和亲人同时加害。两个同在这场人心险恶中遭受不幸的女子无言对视了片刻，同时把目光移开。

        “对不起。”林红月轻声道。

        纵然她在这起案件中是不知情的受害者，纵然她因为亲人的背叛差点锒铛入狱，但毕竟一切的起因是她过于轻信郭显时，间接促成悲剧的发生。

        “保重。”洪羽静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

        她无法去憎恨林红月，那不过是一个因为爱着一个男子而对他全心信任的女子，是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可她也无法对她和风细雨如沐春风，毕竟如果没有她，她的幸福兴许还会延续。

        “保重。”林红月回道。

        她们同在这起悲剧中体验到了世道艰辛人心险恶，唯有互道一声‘保重’，提醒鼓励双方都攒足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以后的人生。

        西城区衙的门口，停放着两辆马车。一辆来自贯城，一辆是来自灵州。

        洪家的马车旁，站着张大婶，一看见洪羽，就开始抹泪。

        林父林母向洪家四人点头示意，洪父洪母点头回礼。面容同样悲痛的两家人对视了片刻，双方都张了张口，却又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视若珍宝的孩子，都在同一起案件中伤痕累累。同是天涯伤心人，纵有千言万语，又该如何谈起？

        半响，林父向洪家四人做了一个辞别的手势，上前两步把林红月牵上马车。

        “红月，走，我们回家。”

        “好。”林红月神情木然被父亲牵着，无知无觉地迈开腿，坐上了马车。

        洪家少年吩咐车夫把马车牵近一些，正要扶着洪家二老上马车，不远处，却传来一个声音。

        “请稍等。”黑白拎着几包药，挤过正在门口目送洪家四人的元礼一行，走到洪羽跟前。

        “这是雪曰为你调制的药，连续服用三月，能去除身体大部分的不适。”黑白将药递过去，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这是药方，你不要担心，我嘱咐过她，上边的每一味药在任何一家药铺都能买到。”

        妇医圣手雪曰，医术高超。传说中有起死回生之能，即使孕妇只剩一口有进无出的气，也能把孕妇和孩子健健康康保下来。只是为人高傲，向来只为达官权贵诊治，还总喜欢开一些奇门偏方或者高贵药材，以显示自己的能耐。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施舍般为普通孕妇瞧上一眼。

        洪羽孕五月时，突然出血，状况严重，当时大夫束手无策，让做好一尸两命的准备。当时郭显时不在意城，张大婶万般无奈之下，抱着碰碰狗屎运的态度去求雪曰。许是正好赶上雪圣手心情极佳，她听完张大婶前言不着后语，逻辑混乱的描述，连洪羽都没见过，随手写了一个药方。洪羽服用不过半个时辰，血便止住了，连服两日后，便痊愈了。

        “这、这可是好东西啊。”张大婶激动不已道。

        那天她从雪府回来后，住在街头见过的世面的谢家二儿子告诉她，雪曰大发善心为普通孕妇诊治的名额，一年都不一定有一个，她是积了八辈子的福分才赶上了。

        “好姑娘，好姑娘，好姑娘。”张大婶看着可能跟她一样积了八辈子福分的黑白，连声赞道。

        “谢谢你，黑姑娘，谢谢你。”洪羽自然也知道这些药和药方的重量，她没有忸怩作态的婉拒，而是干脆利落接过药和药方，真诚向黑白道谢。

        心灵的修复，需要时间。身体的恢复，需要良药。

        她不会拒绝让自己身体更好恢复的良药，她要以更好的体魄去面对未来的美好人生。

        “张大婶，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照顾。”洪羽握住张大婶的手，情真意切说道。

        对于这个近邻，洪羽的感谢发自肺腑。是她帮她渡过初到异乡的孤寂、是她助她感受到异乡的温情、是她使她体会到邻里间的和睦关爱……她不是母亲，却给她了母亲的温暖。

        “好孩子，好孩子。”张大婶反握住洪羽的手，又抹了一把眼泪。

        洪羽从右手手腕上退下一个出嫁时洪母所赠的金手镯，塞到张大婶手里。

        “张大婶，对不起。意城，我不会再来了。这也许，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你收下这个手镯，当个念想。”

        “小羽。”张大婶闻言猛地大哭起来，一把抱住洪羽。

        洪羽抱着张大婶，泪如雨下。

        两人抱着痛哭了许久，洪母也跟着默默地流泪。

        “好孩子，回家去吧，别再来了。”张大婶终于放开洪羽，哽咽着说道。

        触景生情，意城已是洪羽的伤心地，再无可眷恋之处，永远离开方是上上策。

        洪羽含泪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尘埃扬起，车轮滚动，载着洪氏一家返回远在他方的家。

        贯城和灵州天南地北，两辆马车虽然来的方向不同，但终点却是一致，回家。

        即使世道艰辛，即使人心险恶，但只要有可以回得去的家，人间便依然值得。

        “运气好碰到雪曰赐药而已，还敢说自己嘱咐雪曰不能开奇怪的药，真敢吹，她以为她是皇后还是贵妃？”李中洋将对黑白的不顺眼进行到底，在洪羽的马车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后，终于将刚才一直便积攒对黑白宣称指导雪曰开药的吐槽吐了出来。

        黑白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反击，她失神望着洪羽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眸里情绪莫名。

        “她们都有可以回去的家，真好。”黑白低声道。

        说话之时，她的背部微微弓着，透着说不出的悲伤和落寞。

        齐国历史上第一女子，满分成绩通过找死般的讼师考试，所有面朝黄土百姓眼中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所有埋头苦读学子羡慕嫉妒的国之栋梁，在艳慕两个遭遇情殇的普通女子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

        “捕头，你看她说话多奇怪，谁还没有个可以回去的家。”刚才元礼没有对他的吐槽予以回应，李中洋这次凑近元礼，开始新主题的吐槽。

        元礼看了李中洋一眼，没有接话，眼里多了几分惊慕。

        只有一个没有经过生活毒打人间摧残的幸运儿，才能振振有词说出‘谁还没有个可以回去的家’。

        家是什么？家不仅仅是一个遮风挡雨之所。家是一个心安之处。

        无论遭遇怎样的腥风血雨雨打风吹、无论面对怎样的四面楚歌八面埋伏，无论怎样的心灰意冷心如死灰，只要想到家，都能重拾信心信念放开手脚在这人世间勇敢再搏一回。

        家是向前的源泉，是永恒的力量，是汇聚温暖和爱的避风港，是走投无路之后最宽阔的路。

        这世间，有人没有家，有人有家，却回不去了。

        他们犹如孤魂野鬼一样流浪于人世间，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间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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