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朵

水粉色的墙壁，水粉色的纱帘，水粉色的羽毛灯。

        这间病房里，有水粉色的一切。

        宽敞的定制升降床上，躺着一位面色苍白的女孩子，薄薄的一层，鼻子里插着管子，身上通着多种仪器，她的睫毛弯翘纤长，眼窝有些凹陷，看起来毫无生气，只有胸前微微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她叫方筱乐，今年二十七岁，已经这种状态昏睡了半年。

        她是救人重伤的，高空坠物砸向那个即将成为她婆婆的人，方筱乐没有犹豫，冲过去推开了这个已经被她喊作妈妈的人。

        方筱乐很爱她的婆婆，也爱她的公公，更爱他们的儿子，乔牧屿。

        公婆也很爱她，但是乔牧屿，大概，并不爱她。

        因为他不是自愿跟方筱乐结婚的。

        他妥协于父母的双重压力之下。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方筱乐跟乔牧屿都喝多了，乔牧屿把她当成了别人，可是方筱乐是清醒的，她的酒量一向很好。

        她并没想让乔牧屿负责，成年人的世界原本就不该有那么多的算计，那晚的方筱乐只是遵从了本心，她不后悔，并且因此觉得高兴。

        被喜欢的人睡了，但是也睡了喜欢的人。

        可是却没料想这件事败露到了乔牧屿的父母那里。

        究竟是怎么败露的呢？

        方筱乐也不清楚答案。

        当乔家父母押着儿子找来方筱乐家里，说要让他们两个结婚的时候，方筱乐满脸震惊。

        乔牧屿同意结婚，但时间要安排在两年后的三十岁。乔家父母根本不同意，但这件事被方筱乐答应下来，她主动替乔牧屿说了情，表示自己也没做好结婚的准备，就这么唐突在一起是肯定不会幸福的，不如先交往两年再做决定。

        事实上，方筱乐连做梦都没敢奢望过能嫁给乔牧屿。她是在福利院中长大的孩子，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七岁的某一天，院长忽然把她带到两位大人面前，慈爱地告诉她：“筱乐，这两位是林妈妈和乔爸爸，就是他们一直悄悄关爱你的，漂亮衣服、文具、书籍、钢琴……还有那么多的美味零食，都是他们买给大家的，现在林妈妈跟乔爸爸想接你跟他们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方筱乐黑嘟嘟的圆眼睛扑闪两下，而后怯生生躲去院长身后。

        那个站在乔爸爸身边的哥哥看起来好凶，一直“恶狠狠”瞪着她看。

        院长又耐心地问了一遍，乔墨怀夫妇微笑着等，方筱乐挨个人看看，最后被乔牧屿凶巴巴的鬼脸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那天之后，方筱乐仍然住在福利院中，直到初中开始住校。

        她跟乔家的关系日益密切起来，长大后的乔牧屿也不再吓唬她了，周末寒暑假，以及各个重要的节日，方筱乐总会被乔墨怀夫妇接回家里一起度过，而乔牧屿总是很忙，忙着跟朋友厮混，不总在家。

        乔牧屿比方筱乐大三岁，长相出众，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性格却相当乖戾叛逆，老师家长都管不听他。

        乔墨怀夫妇之所以决定领养一个小女孩，源于乔牧屿小学二年级时生过的一场大病。

        那场病让乔牧屿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治好以后也总是病恹恹的精神不振，乔墨怀继承父辈产业生意做得很大，一直笃信风水，他请来合作多年的风水师为儿子辅助调理，然后该风水师告诉乔墨怀夫妇：“贵子命里本该有个小三岁的妹妹。”

        乔墨怀跟妻子林岚面面相觑。

        林岚的确小产过一个孩子，在乔牧屿三岁的时候。但是那个孩子跟他们家没有缘分，七个月大时早产，林岚大出血，孩子也没有保住，为此林岚伤心很久，并且被医生告知以后受孕的几率很低。乔墨怀担心妻子身体，从这之后便绝了要二胎的想法。

        一个小三岁的妹妹。

        风水师的话又重新勾起林岚的伤心回忆，看来那是一个女儿。

        于是乔墨怀夫妇决定去福利院领养一个比儿子小三岁的女孩。

        在福利院院长的介绍下，他们看中了乖巧可爱的方筱乐。

        那会儿方筱乐七岁，刚刚上小学一年级，林岚几乎一看见她就喜欢了，总觉得她跟自己梦里那个又娇又软的模糊小身影很像很像，乔墨怀也喜欢，儿子的叛逆令他头疼不已，马上就要多一个乖巧女儿的幸福令他合不拢嘴。

        可是令大人们没有想到的是，小家伙不愿意离开福利院，一直躲在院长妈妈身后嚎啕大哭。

        乔墨怀夫妇不好勉强，只得继续让方筱乐住在福利院里，然后赶着周末或是假期的时候带她出去玩，渐渐的，方筱乐明白他们是自己的养父母了，她也愿意跟他们亲近。

        在乔家的大平层里，方筱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粉色的墙壁，粉色的床铺，粉色的窗帘，粉色的衣柜，里面还有各式各样的漂亮衣裙……她虽然不常常住在这里，但是她喜欢这里的一切，更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连不怎么好看的黑色斗牛犬她都喜好得不得了。

        在十八岁以前，方筱乐的无忧无虑全部都写在脸上。

        后来，方筱乐十八岁了，在她的生日宴上，二十一岁的乔牧屿带来了他的女朋友。

        ……

        仪器的声音滴滴哒哒，一身黑色西装的乔牧屿坐在床畔，握着方筱乐的右手，正在帮她修剪指甲。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修剪的也很仔细，一如每一次做的那样。

        病房里很安静，仪器发出的嘀嗒声响混合着剪指甲的清脆声音，使得这份不见天日的安静更显冷清，但乔牧屿似乎已经习惯，亦或者说，他被迫妥协后学会了与这样的方筱乐和谐相处，他的意思是，这样静静睡着不再总是费尽心思想围着他转的方筱乐。

        “今天公司没什么事，所以我又提前翘班了。”

        “定结婚礼服那天你不是夸别的男人穿西装帅来着？前几天我忽然想起来这件事，然后去定了套一模一样的，你看看，到底是他帅还是我帅？”

        乔牧屿抬头看了眼方筱乐的脸，只觉得这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现在竟然有些陌生。这种感觉令他害怕，害怕她不醒，又害怕她醒。

        医生说，方筱乐的状态并不属于严格医学意义上的植物人，她还是有些自主意识的，所以有醒来的希望，但是之前重伤颅内有组织受伤出血，这样的脑损伤是不可逆的，就算将来苏醒，也会有许多严重的后遗症，比如某些部位瘫痪、比如失去记忆。

        乔牧屿不敢再深想下去。

        今年，原本是两年前定好的结婚年。

        结婚的事，是新年时爸爸再度提出的，当时方筱乐也在，听到这个提议时，小笨妞刚夹起来的肉还惊掉了，刚好掉进他的碗里。

        当天夜里守岁，乔牧屿把方筱乐约去了露台，直截了当地问她对结婚的看法，结果小笨妞支支吾吾半天，烟花绽放下的夜色里，她的脸颊红的厉害。

        “看你……我听你的。”

        就是这句话，每每想起来，都能让乔牧屿心脏疼的痉挛。

        回忆起来他那时一定是中邪了，不然怎么会说出那些混蛋话的。

        “听我的？假结婚也行？”

        方筱乐乌溜溜的圆眼睛里映衬着烟火，问的傻乎乎：“假结婚？这是什么意思？”

        乔牧屿勾唇笑：“我爸妈很喜欢我们在一起，我娶谁或者你嫁给谁估计都不能令他们满意，看不出来吗？他们早就有让你当儿媳妇的意图了，哦不对，应该说他们早就有让我当女婿的意图了。”

        “可是……可是假结婚会让他们伤心的啊，如果你不想结婚，那我们就不结，我可以说服他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小声嘟囔：“反正如果对方不是你我也并不想结婚……”

        最后这句话乔牧屿当时并没听清，一朵盛大璀璨的烟花在空中怦然绽放，巨大的声响将她这句话的前半句掩去了，乔牧屿听进耳朵的内容是“反正如果……你我也并不想结婚”。

        这句话是在方筱乐重伤住院后，他于一日一日的无望等待中，凭一本陈年日记和自己的猜测拼凑完整的。

        这本陈年日记是在方筱乐家里找到的，那天乔牧屿是过去取些她的衣物用品，人虽然睡着，但该换的还是要换，方筱乐爱臭美，喜欢穿漂亮的裙子，喜欢将指甲涂上亮晶晶的颜色。

        然后，他在卧室衣柜的收纳箱里发现了这本日记。

        乔牧屿随手翻开看，发现纸张都泛黄变脆了，第一页的时间记录竟然是九年前。

        方筱乐的字迹很漂亮，但也很圆润，看着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有种奇特的快乐感觉。

        可是乔牧屿再也乐不起来。

        日记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怎么办？我不是一个好女孩。乔牧屿……我还在惦记这个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其实我应该叫他哥哥，可是我从来都没这样叫过，因为在我心里他永远都不是哥哥。我能喜欢他吗？不能，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沈羽慈可真漂亮，他们看起来好般配，呜呜呜，可是我怎么这么难过……算了还是不写了，就这样吧呜呜呜……”

        九年前，方筱乐十八岁。

        乔牧屿坐在床沿翻看了很久。

        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这本厚厚的日记被她正反面都写满了，每一篇，都关于他。

        乔牧屿想起新年守岁夜里没能完整听清楚的那句话来。

        方筱乐当时说的，应该是这句——

        反正如果对方不是你，我也并不想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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