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天

他很久没住过这么破烂的旅馆了。

        这是维特看到这间屋子时的第一印象，

        虽说是旅馆的房间，可灰尘带来的古旧的气味还是刺激着脆弱的鼻腔，更不用说那层单薄的木地板根本就挡不住楼下混杂着刺耳尖笑的喧闹和奏乐，混乱的噪音让本来就意识模糊的大脑更加混沌一片。

        他盯着从被窗帘的缝隙处射进来的黯淡阳光。

        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又仿佛很清楚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

        母亲彻底冰冷而僵硬的手指，父亲充满审视的冷酷目光。

        死亡时的解脱，复活时的绝望。

        来自人类的欢呼，来自人类的垂涎……来自人类的欲望。

        长达一万三千余年的逆旅确认无疑，偏偏就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被遗忘了。

        “咚咚。”

        就在维特想要在布满灰绿色迷瘴的记忆之海中追根究底的时候，这间阁楼的门被敲响了。

        与此同时，不知名的声音在某处无所言明的死角响起。

        【尊敬的调查员维特先生，初次见面，我是协助您在这场角色扮演游戏中到达结局的守密人，您也可以称呼我为kp。】

        【为了增加您的游戏体验，您部分超出人类极限的数值，将被压制到普通人类范围之内。】

        【除此之外，您的专属职能“品尝”、“复活”、“赐福”、“献祭”、“快速愈合”，七层debuff“濒死的幼年无形之子”，都将从现在开始暂时冻结。】

        【本模组制作者希望您可以体验正常人类的美好之处，对此造成的不便敬请原谅——那么现在，游戏正式开始。】

        【欢迎来到模组，“狂欢皮奥夏”。】

        【你们是收到神秘信件的邀请之后，来到这座名叫皮奥夏的小镇里旅游的游客，目的是参加皮奥夏每十年一度的狂欢祭典。而据你们得到的消息，祭典将在后天正式开始。】

        【这是个真实而充满疯狂的世界，希望各位调查员可以尽情地享受这次旅程。】

        “怎么说呢，我虽然喜欢礼物，但也要看送的人是谁。”

        维特歪着头消化着得到的信息，他从床上轻巧地跳下来，仿佛生锈了数年之久的骨骼发出一阵脆响，“而且，”

        他伸手攥拳，看似没怎么用力地往旁边挂着壁毯的木墙上捶了一下，整面墙顿时在巨响中被破出了一处巨大的窟窿，楼下原本肆意狂欢的音乐声，也因此戛然而止，

        “你管这叫人类……等等。”

        维特收回拳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晃了晃那只被反作用力撞击到骨骼完全错位折断，以至于宛如一团血淋淋无骨肉囊的左手，“我只是拆了一面墙，还是面这么薄的墙……？”

        【正常的人类在徒手拆墙后，比您现在的情况还要严重很多。哪怕是再薄的墙壁，也是由比血肉之躯更坚硬的石头和水泥制作的。】

        kp的声音好似一位波澜不惊的绅士，好像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由于左手遭到不可逆转的损伤，您在持续的疼痛中，感到您的左手可能再也用不上任何力气了。】

        【所有必须使用双手进行的动作将添加困难骰，请调查员维特投掷1d6的力量削减数值。】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枚十几厘米高的青铜质地的陀螺，上面用一种极为扭曲的浮雕花体字标记着【1】到【6】，那些数字宛如攀附其上的蛆虫，光是看到就产生了恶心的感觉。

        可能是知道维特不会去碰它，骰子无人自动地滴溜溜旋转了起来。

        【1d6=6，您的力量值降低了6点，目前剩余点数84。】

        “这是……？”

        维特感受着□□内随着骰子的落定而流失的力量，充满厌恶地冷笑一声，“原来如此，是慢性折磨的方式么，挺符合祂那种低俗的趣味。”

        那对蜜金色的眼珠正灵活地转来转去，试图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到kp的位置，“不用担心，就算只靠现在剩余的力量，想把藏头露尾的鼠辈拽出来碾碎也绰绰有余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宛如一只被困在藤笼中仍嘶吼威吓的雄狮。

        与此同时，时空像是被停止了一样，周围的一切降成了灰色调的贴图，除了kp说话的声音以外没有任何动静，就连原本在空气飘荡的细小尘埃也滞留在半空中不动。

        【维特先生，您对kp的敌意太重了。如果您可以成功通过本模组体验到人类的美好品质，本模组制作员将许诺，愿意为您解开被遮盖的部分记忆。】

        遮盖？

        是，之前那些在脑海中弥漫不去的灰绿色湿雾……？

        一想到那些来自地外邪神的污秽力量竟然被直接放进了自己的身体里，维特就恶心得差点连午饭都要吐出来。

        应该是那家伙的陷阱，毕竟从那张谎言作舌、恶意为涎的口中吐出来的话，一句都不能相信。

        哈，指的是那些充满龌龊而浑浊的冰冷时光么，那种东西就算真丢了他也根本不觉得可惜……？

        这么想着的维特，却在检查自己的记忆时，发现了大片的空白。

        比如说，他看见自己正在满心欢悦地阅读着一张字迹混乱的白纸，甚至将这个过程重复了十几遍也毫无厌烦之意——但是当他去试图看清文件上的内容时，那些字迹就会变成蠕动翻滚的灰绿色混乱符文。

        又比如说，坐在面容精致的金发幼女对面，对方不开心地鼓着脸，小嘴不停地一张一合，诉说着些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而维特，哪怕光是这样注视着记忆中倾听着幼女言论的自己，都感到内心充斥着一阵前所未有的感情：

        想要得到对方全部的贪婪；

        想要对方填补空虚的饥饿；

        和……想要守护对方的温柔。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碰，然而那些美好而虚缈的幻象就像是脆弱的肥皂泡一样，一触即碎。

        维特的手指僵在半空。

        刚才还因为“记忆”而被短暂救赎的灵魂，再一次冷却下来。

        甚至因为刚才那些事情的对比，他越发难以忍受如今这份已经持续了上万年的孤寒。

        他将手指一根根地收回，试图在掌心留住一丝已经不复存在的余温。

        可那不够。

        完全不够。

        半晌，他干涩地问道：

        “失去的记忆……是什么？”

        【——】

        kp没有说话，或者说它并没有使用人类的语言说话，因为维特清楚地听到了一阵来自虚空之间数中截然不同的窃窃私语。

        但那并不是世界上已知的任何一种语言，或者说比起语言，更像是搅拌潮湿沙粒或者用细铁丝互相摩擦而产出的，黏稠而令人烦躁的单调杂音。

        他确认自己在那些杂音里面听到了几声幸灾乐祸的窃笑。

        【既然我们达成共识，那么，模组继续。】

        “开门！”

        在周围的一切从铅灰色变回正常色调的一瞬间，门外传来小孩子被推搡着倒地的痛呼。

        接着是一段格外急促的拍门声，男人的手掌猛烈地击打在那扇薄得可怜的木板上。伴随着粗鲁的斥骂，灰尘从锈迹斑斓的吊灯上簌簌掉落，

        “见鬼了！你这混蛋在里面搞什么！！快开门！再不开门我就找人把门砸开了！”

        维特站在原地不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毕竟对于维特来说，这个处于他认知之外的什么模组，只不过是一座巨大的铁处女，是那些肮脏邪神拍着手笑看他扮成提线木偶，进而逐渐磨除自我的坟墓。

        而那些如春日午后晞阳的温暖记忆，也不过是涂抹在尖刺上的剧毒，让他在甜蜜的麻痹中主动放弃抵抗。

        “打不开门吗，先生，”

        忽然，从门外传来年轻男人说话的声音，“不如让我来试试吧，就当是感谢那位美丽的夫人请我喝的这杯酒。”

        【请调查员太宰进行“锁匠”检定。】

        维特的目光瞬间移向那扇刚才还被锤得哐哐作响，现在却突兀地安静下来的薄木门。

        【d100=23/85，您的“锁匠”技能检定成功。】

        “好了。”

        随着kp的话音落下，一只修长的手推开了简陋的木门，沙色的外套袖口在那一瞬间若隐若现。

        还没等维特反应过来，那只手就立刻撤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两名的高大壮硕的巨汉，过分发达的肌肉将他们身上洗得发黄的酒保衬衫撑得鼓鼓囊囊的，过短的寸发让那幅凶悍的长相看起来更不好惹了。

        他们在发现站在墙边的维特时，两个人都明显地愣了一下。

        再看到维特旁边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墙壁时，他们更是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毕竟眼前的人怎么看都只是个特别好看的小白脸，完全不像是能把徒手把墙壁弄塌了一半的样子。

        “小子，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难道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吗？”

        维特一想到面前这些人很有可能都是某位搞事精制作的杰作，就半点笑容都提不起来。

        但又想到自己被对方攥在手里当人质的记忆，他还是勉强地把嘴角往上扯了扯。

        而这幅强颜欢笑的表情，反倒让两位酒保确认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不好意思，我刚刚才被吵醒，”

        维特侧过身，将不成形状的左手不动声色地藏在身后，无辜地睁着眼看向他们，开始编瞎话，“我被吵醒的时候就只看到一个黑影，还没等我看清楚，它直接撞破墙壁跑掉了。”

        两位酒保对视一眼，“你说你在房间里看到了黑影？”

        “那黑影是不是有点像林中的野兽，比如说大型山猫或者，呃……豹子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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