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拾：彤庭翠幌

不同于普通官职，起居郎是时刻要跟在皇帝身边的，以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故每逢假日，由两位起居郎轮流值任于宫中。

        因你告诉姑母的话，高栖今日便回任当值，你不由得对他多注意了几分。

        高栖在承德二十年进士及第，二十及第，也实在算是少年英才了。一般来说，举子及第后由吏部铨选配官，倒不知他从前是做什么的。

        你这般想着，便也问出口了。

        许是自己这一问太过突兀，话音落罢，你只瞧他头颅微仰，背影一颤，却是没有回应。

        你也不急，徐徐自堂案下来，走到他行文的案前。如是很有眼色地在案前置好了蒲垫，你面对他原地盘坐下来。

        你看见他案上的起居注正翻展在从前的页面，上有蓝笔标注，似是在修整。

        他听你来了，还是微垂着头的模样。你能看见他的眼帘低垂，唇色浅淡，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倒教你想起宫外观音寺里的年轻方丈。

        “朕是说，在你任起居郎前，曾为何官？”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高栖这才有了反应。他薄睫微颤，抬眸看你。

        在你的身影映入他眸中的那一瞬，你似乎看见他神情微滞了一下。可再眨眼，他面色复常，一双薄唇不轻不重地吐出“校书郎”三个字，好似方才那一丝异常是你的错觉。

        他说罢，又低眉敛眸。

        校书郎虽位微，但作为流内官地位清贵，乃文人子弟入仕的最佳选择。其主要对任职者的进行考究，若表现出色，便堪为一块待价而沽的跳板，任职者的晋升空间将非常之大。

        相比之，起居郎虽品阶为其上，却是个奉命难为的位子。

        因要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通常都由正直果敢之人担任。倘若为任者不慎触怒龙颜，轻则罚奉贬官，重则废官放逐也不是没有。再若触及皇帝辛秘，性命更是朝夕不保。起居郎此位，可谓人人避之不及。

        只是起居郎为任御前，便于接近皇帝。从前因此得到皇帝赏识，成为心腹，从而晋升的也不是没有。

        但不论怎样说，到底是不如校书郎的。

        “朕听说是临淮侯主动向姑母举荐的你，临淮侯怎么想起让你做起居郎来了？”

        “……今之起居注，古之左右史。父亲说，圣人身边需要一位正直不徇私的起居舍人。”

        他回答地不卑不亢，声色清朗，言辞平简，实在教人挑不出错处。你瞧着他颇为秉直的模样，心中起了揶揄的心思。

        “这么说，如果我有不好的举止，你也一定会记录吗？”

        只见他默然了一瞬，遂而向你垂头拱手，恭谦从容道。

        “守道不如守官，臣的职责就是记录君主的言行。无论陛下有什么举动，臣都是要记录的。”

        听他这样说，你没有再多言什么。

        他的五官清平端正，虽称不上惊艳，瞧着却让人舒服。若非要说与旁人不同，便是他鼻尖上的一点墨痣。

        平日里你没有注意，今日细细瞧他的面容才发现。这颗痣长得实在俊俏，鼻尖只上微微偏左，给他清和甚至寡淡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瞩目的清铄内秀。好似月落参横之时，碧落微弱黯淡的天星。

        让人移不开眼。

        “……陛下？”

        见你一直沉默，如是在一侧出声唤你。

        你反应过来，沉声只道“深寒将至，代朕向临淮侯问安。”

        高栖应声称是，又是微微沉首做礼。

        你站起身，离开屏案。再回头，只能看见屏风后高栖隐约的身影。你能辨出他头顶按制高高束起的发冠，和通身青绿色的圆领官袍。你能瞧见他玉脊直立、影背如松，但瞧不见他的面容。

        现在是腊月三十，除夕。

        彤庭飞彩旆，翠幌曜明珰。

        你坐在妆台前，看镜中的云嘉在你身后挽发簪钗，如是在你的面上画眉点靥，绿水与皎光手捧上妆簪发之物侯立一旁，另有一众宫侍奉衣侍候，好不热闹。

        “陛下肤如凝脂，依奴婢看根本用不上铅粉呢。只是陛下实在是纤瘦了些，好在两腮有些婴儿肥，这芙蓉花的口脂抹上去便是面若芙蓉，胜似神妃仙子一般哩。”

        如是一边以青黛绘成远山，一边瞧着镜中的你嫣然笑道。

        你依言端详镜中之人，但见少女盈盈十五，已是云鬓雾发，加之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顾盼神飞间，令人见之忘俗。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奴婢今日见之，此生无憾了。”

        你知道云嘉是在与你玩笑戏谑，故晏然含笑假嗔“若稍后姑母来了，看你还敢说这些浑词。”

        云嘉挽发簪钗，闻言莞尔温声“若大长公主殿下来了，看陛下沉郁数月终展笑颜，也会宽慰的。”

        听此，你抿起嘴角，敛去眸光。

        “陛下，该更衣了。”

        云嘉出声提醒道。

        你倏而去望，妆台上的云龙纹葵花铜镜正映照出你的模样——你两侧的鬓发抱面，上梳惊鸿髻，簪插以翠翘银饰玉搔头，并点缀有粉青色的金缕绢花。

        你离开妆台，走至女侍身旁站定展臂，云嘉自女侍手上取得衣衫，携如是给你依次套上层层叠叠的衣裙。

        “陛下虽处陟岵，宫宴也降为中宴，可此宴到底不一般，裙衫纹样颜色还是不能过于素净。”

        你看了看宫侍端上来的衣装，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穿罢衬衣衬裙，你先套上一层豆青绮裙，上身又着缃色底花青宝相纹的襦和衫，下身择着蟹壳青底穿枝花纹九破裙。而后外披琥珀色底宝相莲花纹绫罗大袖衫，臂绕绛色底联珠纹的锦帛。最后登上一双缃色锦织花青宝相花的云状锦罗履，总算是完毕了。

        “稍候出殿，外罩上墨色卷草纹滚边大氅便不会冷了。”

        云嘉正说着，便听人通报姑母来了。

        你正欲去迎，姑母却已经进了内室，你看见她眼前一亮，小跑上去。

        “姑母佳节新装，雍容雅步，当真是倾国倾城呀。”

        姑母拍拍你的手背，粲然一笑“你呀，才当得是耀若春华，皎如明月呢。只怕今日各家郎君见了陛下，都要辗转反侧，寤寐思之了。”

        你局促地晃晃姑母的胳膊，姑母朗声笑罢，转而又道。

        “对了，今日除夕宫宴你二伯也会出席。”

        “诶？可鸿胪寺不是说他明日才能到吗？”

        “本是如此，但今日午后雪霁放晴，想来行途能快些。”

        见你神色微怔，秦芷牵过你的手轻轻抚慰。

        “总归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何况有姑母在，无须担忧。”

        实际上你并无甚担忧，只是在忖度自己应如何与之相处，但你仍反握住姑母清瘦的手，噙着笑乖乖点了点头。

        你俩又谈笑了一些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申时刚过，你与姑母一齐离开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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