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御兽之术

　　秋收过去了，飞寻就已经能自己独立看册子了。无事的时候，就会将护国法师的册子翻出来一遍一遍地看。
　　起初只是凭着连环画，和零星认得的一些字对照着看。渐渐认的字多了，看起来就流畅了。
　　直到七年之后，飞寻不再是看连环画的稚童了，而是能从故事里读出家国大义和儿女情长的少年了！可那些册子即便翻得烂了，也不舍得丢，总是一遍一遍地看。
　　宣武十三年的冬天来的太心急了，秋天的爽意还未透尽，它就带着肃杀登堂入室了。
　　北边草原上一片萧条，仿佛一夜之间秋叶落尽。好几个部落更是在入秋的时候就多次骚扰边境，想挑起战乱。
　　对于草原人来说，在这样的严寒气候下，除了掠夺，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宣武帝一直忧心忡忡，一场大战是在所难免的了。然而赋税本就繁重，百姓好不容易休养生息攒下一点家业。一旦战争爆发，黎民便又陷入无限循环的补漏再补漏中。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想到这里，宣武帝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六年前聚灵宫一战，五万兵士全部阵亡。足足五万户人家，需要靠抚恤才能活下去。若再爆发战争，累累枯骨又将无以计数。无数家庭又将以泪洗面，生计艰难。
　　最好的办法便是给草原诸部借粮，维持与草原部落的和平纽带。然而若就这样去谈借粮止战，达成协议的几率太过渺茫。实在还需一场真刀实枪的战役，竖起大国威仪的旗帜。
　　打仗的人选非冯帅的幼子冯缈莫属，可谈判的人选着实为难。一要能代表皇家身份，金贵无比；二要能随机应变，不失大国颜面又可谋取更多利益。
　　早朝时坤华殿上文武百官七嘴八舌，吵得宣武帝到现在还觉得耳边有嗡嗡之声。直到三更天了，内侍催了三遍，宣武帝才和衣而卧。不多久，便又要早朝了。
　　九佛坳辉煌雄伟的大殿隐在黑暗中，各处禅房的油灯顺次熄灭，只有呼呼的北风在山林间来回穿梭，像野兽的咆哮。
　　无为的禅房里生着碳炉，并不太冷。他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眼睛里盛着期待。
　　忽然一阵寒风冲进禅房，带着山野里枯败的草木气。两条影子从窗户上跳了进来，无为嘴角上翘，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无为也不赶它们走，从怀里掏出一枚树叶，轻轻吹响。曲子婉转悠扬，像少女的低吟浅唱。
　　无为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绕着火炉旋转，像是在跳舞。
　　一曲毕，无为放下唇边的树叶重新塞进怀里，缓缓说道：“小东西，大狮子该带你回去了！”
　　只听窗棂又一声轻响，两道影子便从窗口消失不见，飞速奔入山林之中，竟无一人发觉。
　　一夜好梦，晨起时窗外还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很快就给九佛坳的屋顶都盖上了厚厚的棉花被。无为穿上厚厚的棉衣僧裤，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去大殿晨诵。他一路上圆滚滚地小跑着，像个可爱的黄泥塑成的玩偶团子。怕他摔着，一路上好几个僧人来接他。直到大殿门口，大家才放心离去，让他独自进殿。
　　空心法师见他来的这么早心中十分欢喜，直迎到跟前携了他的小手到佛像前上香，又帮他把香柱插进香炉里。
　　无为才眨眨眼开口道：“师父，下雪了！”
　　空心法师知他心意，便弯下腰小声在他耳边说道：“等晨诵结束，吃罢了斋饭，为师便带你上山。”无为点点头，浅笑着跟着空心法师在大殿里开始诵读。
　　晌午十分，无为已坐在山顶的老桦树上了。空心法师就立在树旁，极目远眺。
　　白雪皑皑，簌簌被风吹落。一片绿树都长满白发，远近高低各有不同，却是一般模样。再看近处，已将小无为落成一个小雪人，冰雕玉琢的甚是可爱。
　　师徒各怀心事却并不交谈，只静静听着簌簌雪声，感受雪花飞舞打在脸上的冷冽厚重之感。许久之后，感觉与万物融为一体了，无为才拿出空心法师给他的汉白玉箫，送到唇边呜咽奏响。
　　一开始咿呀哽咽，后来沉重悲凉，再后来流水清淌，再到高山仰止。旋律一层一层起伏，世界一点一点打开。像有诉不尽的故事、说不尽的情怀，又像难以描摹的憧憬。
　　空心法师觉得这实在是一个不需要睁眼去看的世界，只需要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的世界。
　　无为十指轮换、口唇轻合，气息悠长、转换自得，曲调细腻温柔，像母亲的摇篮曲。
　　山中的凶猛走兽竟循着萧声缓步而来，没有暴戾、没有狰狞。他们都微眯着双眼，轻轻舔舐彼此的毛发，而后软软的伏在无为坐着的那株老树下，打着哈欠渐渐酣然入梦。
　　空心法师缓缓点头，面露微笑。
　　这孩子实在清奇，竟能从佛经中悟出这驯兽的曲子，闻所未闻！
　　只听得那萧声忽然转急，有战鼓铮鸣之感，杀气腾腾升起。那百兽猛的跳起双目立即圆睁，一个纵越便纷纷冲进山林茂密处去了。只听怒吼声起，震得山半腰的雪都禁不起，炸裂着崩了下去。
　　但听萧声戛然而止，啸声也变得悄无声息了，只听到有折断树枝的噼啪断裂之声。大约是百兽奔跑太急，慌不择路糟蹋了一带的树木。
　　空心法师看着雪地里百兽的脚印出神，来时密密麻麻的，去时却稀稀落落的。控制的这样好，后生可畏！
　　无为轻轻跳下树来，抚摸着玉箫道：“师父，这玉箫果真有灵，我感觉到了！”空心法师携着无为的手缓缓向山下走去，慢慢说道：“这玉箫以后就是你的了。”
　　一场暴风雪加速了草原部落的掠夺进度，边境传来军报，大战在即。楚肃云令冯缈整军出征，只是和谈人选还在斟酌之中。朝中文武百官争来争去，竟无一个谈判使能周全行事。
　　楚肃云气极恼极，然又无可奈何。回到宫中，太后竟在等他。母子二人心知肚明，遂行完礼就都静坐在那里，谁都不想先开口。
　　静默僵持了许久，还是太后先开口说道：“皇帝一向以苍生为念，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天下太平。这一次为何迟迟犹豫，不下决断？”
　　楚肃云坐在软榻上，整个人都陷了进去，看起来疲累至极。太后示意内侍送上参茶提神，楚肃云才勉力坐直，接过茶盏喝了两口。他沉吟片刻又呼出一口长气，才道：“母后疼惜儿子，深夜前来替儿子筹谋，为儿子排忧解难。可儿子也心疼自己的儿子，同是父母，何以有贵贱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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