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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道士


  六月的雨,在天色放晓前消去了踪迹。

  青石板上浅浅的凹处积了一层水光,夹缝间生着茸茸的斑苔,几只软体动物干脆地背上了家当,正沿着粗糙的石拱慢吞吞往上爬。

  雨打风吹春秋老,也只有伸手去摸石栏的时候,才能够感觉到几分已经剥蚀得不成样的雕纹。

  暑气暂消,云光清淡。

  昨晚一宿都没有回租屋,自然也未入睡,谷胤索性就在桥头石墩下坐了半夜,看了两个钟头的急雨,河面上几只乌燕穿梭转折,石兽垂首流水如注,人却没有丝毫倦意。

  事实证明,现在的他多半已经不需要睡眠了。

  有人微微叹息,抬手在石栏上敲了敲,指甲盖磨过,溅起了细碎的石粉。

  兴许是眼花了?

  就如同信号接触不良的电视影像般,同一个短促的呼吸间,被他所凝视的手掌食指……似乎模糊了一瞬?

  快得如同一个错觉。

  ……

  天色逐渐明朗,地上几乎都已经干了,但看这日头也没有急着出来的意思,谷胤嘴里叼着个刚买的花卷,站在桥栏边吹吹凉风,任由人流从石桥上来往踱过,石栏外几簇淡紫色小花开得正盛。

  偶尔还听到旁边的人一番窃窃私语,就算没有回头他也知道,有几个女孩正对着自己背后这头马尾指指点点,一番嬉笑。

  青年神色平淡,不以为意。

  唔,说起来,他姑且算是弄明白了这长发究竟什么缘故。

  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以前作为乙方人员天天跑设计,打回重做家常便饭,加班通宵挑灯夜战,那时候只想请甲方当个人。看着比自己早进来几年的三十多岁前辈们,满头华发如入秋野草之衰,正所谓聪明绝顶,光可鉴人!哀嚎遍野的情形不过日常!

  心里就此实在的留下了几分阴影。

  结果在不久前的身体“重新发育”过程中,大约是潜意识不自觉的受了些影响,最后干脆了当的长出了一头青丝。

  如此,或许可以称之为社畜后遗症?

  青年扶额叹息。

  ……

  几口花卷吃完,他便慢悠悠地又迈开了步子,沿着河堤走了下去。

  事实上,在许多城市里,像谷胤现在眼前这样一条干净清澈的河流其实并不多见。

  发源于青藏高原间的雪峰融冰汇入江流大河之中,自西向东而去,滔滔岷江长清流。眼前的河流,便是其中一些相对较小的平原水系,在人工引导归入城市供水系统后,顺势从城区间分流穿过的结果。

  得益于此,即便是在炎炎夏日时,青潭流水依然带着几分融冰般的寒意。只需随意往河边一坐就是个难得的避暑休闲去处,那股自然发散出的清爽低温,比起人工制冷空调效果不知高到哪里去。

  这早上七八点时分的光景,已经不少人带着凳子蒲扇,或站或坐,在河堤边上的桥栏后,道旁,草丛间扎下了窝,看着是准备就这儿消磨上一天的功夫了。

  一路走下来,漫无方向,沿着河边道路东晃西转,就像一个偶有闲暇的散步休憩者。

  途中随意走到一条小马路旁时,一辆载货的搬家中型卡车,拖着半厢家具正从对面驶过来,兴许是有什么东西搬运时没捆稳,发动机的稳定轰鸣中,明显混合着些后厢木头反复相撞的声音。

  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事不关己。

  谷胤这会儿恰要过去路对面,耐心等着它先行一步。

  这会儿货车刚过去,青年正迈腿走到另半边的道上,一辆白色小轿车陡然猛打方向盘,也没个多少减速的意思,明显想要从旁边隔离带的缺口处转弯过来,恰巧就对着谷胤穿过的这个空口。

  多半是之前被卡车和绿化带树木遮住了视线,没察觉着这里有人,

  眼见得里面那个司机还在单手拉着方向盘,一边打着电话,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自己,隔着前窗的挡风玻璃,两人面面相觑。

  猛一抬头,司机骇地浑身一乍,这才反应过来!

  刚刚不管不顾其它,跺脚强行踩下刹车,再回过神来就看见背着包的青年扭过头去,不紧不慢地走在好几米开外的路边上了。

  诶不是,这不是人在我车前面吗?

  滑出去好几米才停住了车轮,几秒后,冷汗才后知后觉地从背上冒了出来。

  前车身什么东西也没有撞到。

  司机整个人的动作都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敢下车来检查一二,白色轿车就那样停在路边十几分钟没敢再动弹,带着满心的后怕、庆幸与疑惑。

  一个小插曲罢了。

  ……

  直到一丛高大的芭蕉树荫边下,青年停住了脚步。

  就在前方不远处,是来往聚拢的人堆,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样子分明是在看热闹。

  他自然也凑了过去。

  确实少见,那是一个老道士。

  头缠发簪,面颊留枯,双鬓余灰,一身葛青瘦袍的老道独自坐在树荫下的草丛里,面前白纸稳稳摊开于旁边的石头上,正提着支短毫信手涂抹,龙蛇缠草,墨痕飞白。

  四周人流来来往往,自然也有不少人驻足停留观看,啧啧称奇。

  毫无疑问,真正让他们感到新奇的,当然不只是这一手刚劲有度的笔法,事实上很多人本也看不出书法的好坏,而是眼前这位正挥毫纵墨,浑然旁若无人的道士。

  ——一相一餐,有缘请来。

  ——润笔廿元,草物五元。

  往道士旁边两步的芭蕉树干上搭着只大半人高的黄竹竿,上头挂了张废纸壳,寥寥几个墨字骨架匀称,与此时他笔下的字形却是相去不远。

  竹竿旁的地上还放了几只拿硬草茎编织的小玩意儿,翠绿光泽,外形呈现短尾鱼,鹤,马之类。

  每落下一个字,老道士手里都会略略一顿,像是在犹豫着下一个字如何起头,可同样一旦软毫及纸,便毫无凝滞之势的一笔带过,进退得法,转滑轻硬。

  写完手中那幅字,也不留名落款,道士随口吹了吹纸面,轻轻从石上揭起干纸,便递给了旁边一个等着的中年人。

  他一开口,明显带着点方言口音,但别人还能听得懂。

  “这墨干的快,居士取走后提防沾水便是。”

  那穿着短衫的中年人连连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和钱包,“道长您这字写得的确好,是我占了便宜,您有二维码吗?”

  “贫道有的。”

  老道士颔首,从一条破旧的灰布褡裢里同样摸出只手机,那塑料外壳都氧化得有些变色了。

  扫码转款后,这中年人刚欲张口,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呢,旁边就有人把他挤开了。

  “道长,您这里可以相面是吗?”

  侧头看上来人一眼,老道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花白鬓发晃动,只是笑笑。

  “贫道所学不精,粗通易理已是勉强,且只相有缘。阁下今日却非有缘。恕罪,恕罪。”

  那个跳出来的小伙子明显有些尴尬,还想着再说些什么,旁边又有些人开了腔,“好了小伙子,道长说了你无缘,就不要多纠缠了。”

  “倒是敢问大师仙乡何处,法号尊名?”

  一个提着两兜菜的老人家挤在人堆前面,张口随便问了句,看着面相比道士还要老上许多。

  道士也是不敢拖大,抬手拱了一礼,“‘大师’愧不敢当,贫道一介散居,二十二载前求入龙虎山而未得,如今有幸忝列上清道统门外,尚未受篆进功,勉称道士已是惭愧。”

  他倒也不避讳,只是口中说出的东西,不少人都听不太明白。

  “老道长,我儿子明年高考,你能帮我算算他能不能考上一本吗?可以给我算一算吗?”

  “道长,这么说你有道士证吗?”

  ……

  又是不少人纷纷插话进来,场面有些混乱了起来。坐在地上的道士见状也摇摇头,将手机放回了褡裢中。

  “各位居士,小道在此是为日行课业,亦是为果腹而已,还请众位居士海涵,勿要为难小道,多谢。”

  老道摆手四处拱了一礼。

  话毕,他也不再多费唇舌,只把旁边一只编了半边的草鹤拿起来继续抽梗填茎,有人问写字的时候才平和的回上几句。

  ……

  坐在斜对面不远处的公共座椅上,谷胤默默看着这边的热闹,一边刷起了手机,脸上神色淡淡,倒也没什么反应。

  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太阳终于毒辣了起来。

  赤金色光芒一点点亮起,火辣辣地照在水泥路面上,不多时便刺的人浑身发烫,且又逼近午饭的时间了,路上的人也是越来越少。

  看着周围的人都散的不剩几个了,老道士也从丛草间起身,收起东西,卷齐了纸笔筒,连着垫布都归放在身后背着的一个竹篓子里,这才握着竹竿作杖向远处走去。

  不远处的一条长椅上,已是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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