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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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申没过几天春日寻柳,沿河看花的清闲日子,四公主就从宫里出来了,现在他手下的人一半砸砖,一半伏案疾书,紧赶慢赶要将黎酽春这尊佛送交大理寺。他倒是没有真的把兵部尚书家里的一砖一瓦都砸了,他和手下的师爷好生研究了一番,最后将石料粘附着烧制砖的挑出来砸,十有八九都是灌了银子的。
黎府被禁军团团围起来,里头的捕快敲砖敲了四五天,最后起赃的量也着实惊人。但是范子期就没这么顺利了,他带人把后院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几个匠人,只找到一个残存些余温的窑炉。这些人中,何老八能算上个戴罪立功,剩下的就要他联合开封府和禁军全城缉拿了。
所以范子期来的时候,他是真的没有人手了。
“范大人呀!我这牢里是满的,厢房里是空的,白日里忙得顾不上喝口水,哪里还有人手嘛?”他脸皱得像苦瓜一样,揣着手作揖。
“我的人能暗访,不能扛刀去街上搜查,不合规矩啊!也不能让禁军进民宅,那要把百姓吓死啦!你好歹分几个捕快,给我带队开路也算啊!”
“你们皇城司今年送来多少大案了!你们数过没有?新门暗娼案、盗卖火药案、灵山炸佛案,现在给我一个兵部藏银案!我今年跟大理寺的济夏见面多到,我们俩家娃娃亲都订下了!”
“你已经婚配了?”
“没有!没有!哪里得闲!”
“嗷!那就好!”
“哎!哪跟哪!我跟你说人手不够!没有啦!”
“啧!那个黎酽春交代了吗?他要是吐了口,我也不用上赶着全城搜捕了!他说那几个泥瓦匠在哪就完事了!”
“哼!交代?从头到尾四个字,‘祖产’‘防贼’,再没说过别的。”
“好家伙,那炉子都没凉透,他还能有空把人都灭口了?”范子期搓着额前的碎发,紧皱着眉。
高申瞥了他一眼,冷哼道:“你最好查到他杀人灭口的证据!不然还真不好定罪哦!白银融了注到砖块块里头,没有铸造落款,上哪里去查来处?光看他平时节俭的,人前穿什么毛了边的靴子,破了洞的披风,不收灾年佃租,不帮扶姻亲的。那素面朝天的院子,脚底下踩得全是雪花花银子哎!”
“当年好歹也横刀立马,做过将军的,怎么老来是个这么极品的守财奴?”
“那谁懂咯?范大人,”他侧头过来,神色神秘,“以我多年在汴京做土地公的经验,你还不如从我这里带几个仵作,去扒一扒那个窑炉。”
范子期闻言脸上一瘆,喉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你是说”
高申扁着嘴点了点头不再回话,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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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潘楼黑市被查,时隔三个月,赵懿萱再一次备下耐心来去见鲁垚,眼下皇城司依旧忙得人仰马翻,紫竹抓了白牧先去拜访潇湘印坊,剩嘉月跟着赵懿萱下了地牢。
皇城司的地牢里依旧灯影昏黄,鲁垚端着一盏水,用手指蘸了在墙上写字,一笔一划颇为闲适。见到赵懿萱下来,也不惊讶,不徐不疾地放下盏,作揖行礼。
“殿下亲自前来,想是黎酽春已经伏法了。”
“杜榕、薛文霈、李宗翰、黎酽春,若是连户部那两个管漕运的算上,六部里竟没剩多少遵纪守法的。这一连串的,还能带出来个北原的钉子,说你只准备了三五年可没人信。”
“哈,何止三五年,行至此处,垚,大半人生全在其中了!”
“所以你一心想面圣,是想说什么?”
“东宫既然愿意整肃朝纲,激浊扬清,我自然愿助一臂之力。”
“你要查这几人做什么?”
“倒也并非有什么私人恩怨,吾当年变卖家财,进京赶考,见过一些其他州府前来赶考的学子,后来发现他们相互熟识,竟然是京城私学的同窗。这也是吾殿试落选之后才想起来的小事了,当时吾花光了盘缠,心情沮丧,但还是下定决心要在京城谋生,再考一次的。”
“捡重点行不行,我们殿下哪有空听你倒些陈年的苦水!”嘉月一手扶刀一手指着他的鼻子。赵懿萱抬抬手,让她稍安勿躁。
“小大人,恕难从命啊!这些事,如果不细细讲来,真是说不清楚。话说我们这些赶考的秀才,若是家里有条件,送来京城求学,倒也没什么。当时恰逢与我一同进京的挚友,听闻母亲去世的消息,却没有盘缠还乡,我们反复求助于礼部、贡院无果,最终,友人悲愤投水自尽。”他的声音略带酸涩,昏暗灯光下,浑浊的眼球逐渐陷入往昔。
赵懿萱并不知道他在追忆什么,“所以你写了万字血书贴在城门口?”
“是,当时年少轻狂,确实在人前痛陈经历,希望这世道给贫苦学子留一条生路,可惜”他忽而目光如炬,收起了话头,改换了语气,“彼时京中刚开始流行私刻印刷,他们将我的血书原样刻了出来卖,也有文人作评,有呼号相帮的,有讥笑嘲讽的,他们也都原样印出来,赚得盆满钵满。那些纸张,人们读来,同情也好,鄙夷也罢,读完便成了垫桌脚的废纸。”
赵懿萱看他要把过往十几年都讲过遍的架势,不禁斜倚在椅子里,她向来对郎君怀才不遇的故事没什么感觉,念及与他们同出身的女子,指不定连书都没得读。嘉月也斜倚着身后围栏,不耐烦地抱住手臂。
“我自觉了无生趣,亦没有心力再奔走赶考,索性想去看看那些赚黑心钱的印坊是什么样子。辗转几家商铺,我最后去秦氏旗下,做了账房。”
“秦氏”二字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因为紫竹出门前提到过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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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沈湘湘嘴比脑子快,反问之后又一脸了然的样子,啧!我一时竟忘了,此前,新门暗娼案刚审结的时候,街上说书的提到了四殿下嘛!”沈湘湘仔细看着两人的反应,斟酌字句,平日里一口一个四姑娘,生怕叫顺嘴了,“没几天秦氏把铺子里的《白蛇传》换掉了!全都换成了一个叫《安乐乱》的本子。”
“这有什不妥吗?”白牧先反问道。
“且不说《白蛇传》的南曲、绘本有多火,没来由的,拿出前朝公主的事出来卖,上一次这么邪门还是嘉明年的时候!”
紫竹原本垂眸听着,闻言眼睛陡然睁大。
“当时山东闹流匪,人口少了,土地贱卖,我爹当时赔了好多钱,街上跟风卖什么《高阳公主传》的时候,我让他跟着卖他不听,说这都是搞歪门邪道的。我俩当时为这事吵了好久!”
“高阳公主传?这事有什么蹊跷吗?”白牧先依旧没有头绪。
“啧!当时紧接着不就传出来福宁长公主和身边中贵人的事了嘛!”她手里还在清点着着纸张,侧脸冲着白牧先挤了挤眉头。
紫竹表情有些木然地接道:“前朝高阳公主,荒|淫无度,曾与高僧机辩在寺庙幽会,当时谏官上奏的缘由就是梁先生跟着长公主去寺庙,没有着公服。”
“可是这”白牧先锁紧眉头。
“是牵强,可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稍有风闻,言官便不会坐视不理,民间传得越广,谏官就越骑虎难下。”紫竹接道。
“哎呀!你买本那个《安乐乱》看看吧!前脚四殿下统领皇城司的消息刚出来,后脚就有戏本说公主篡权夺位的事,不要太明显哦!”她手里还忙着,嘴里抑扬顿挫,极尽嘲讽,多年报刊生意做下来,商铺倾轧,豪门攻讦,她可没少见。若说凑巧,她可是不信的!“前朝武后称帝,殷鉴在前,咱们朝,那笔杆子们,防后妃公主防得跟什么似的!”
“那秦氏呢?是谁主事?沈掌柜可知道一二?”紫竹急切接道。
“那我不知道了!哎!你们也别怪我多心,这种事,但凡有点荤腥,就会越传越邪乎!而且,四殿下娘舅家还是曹家哦!更不得了,去年就有些文人编排过皇后娘娘的!”沈湘湘将手里的一沓纸整整齐,掷在桌子上。
紫竹紧皱着眉,转身便一阵风地往外走,白牧先连连告辞地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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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的地牢里,赵懿萱揉着眉心,“你倒是说快些,我坐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听懂你意欲何为。”
“哈哈哈,殿下听烦了这些账目上的东西,那我说结果与殿下听。前边我提到秦氏做的这些火上浇油的事情,并不挣钱,甚至还赔钱,但是总有进项补贴这些铺子。同样,曹氏私学资助的这些学子,也是赔本的生意,却不是清远候爷乐善好施!”
“你混迹汴京,四处给人当账房,就是为了这个?”
“殿下,你不好奇吗?鄙人自小寒窗苦读,散尽微薄家产,进京赶考,真的是资质愚钝,无缘仕途,乃至走投无路的吗?还是另有原因?错的是我,还是这个世道?”
“所以是谁资助了秦氏印坊和曹氏私学?”
“四海钱庄。”他像是赌徒一般,干脆地报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赵懿萱抬手让嘉月记下,鲁垚却微微摇头道:“很难找,我只在秦氏的总账上见过这样一个名字,秦氏的进出,确有大量散碎银两和没有落款的银锭,但没有出现过四海钱庄落款。曹氏私学也是一样。”
“你是说有这么个钱庄,没有签署过银票,也没有浇筑过银锭?”
“是!”
“那能证明什么?”
“一家虚设的钱庄,每月上万两的白银流进流出,资助印坊刊印时事策论搅乱时局,资助私学里屡试不第的穷秀才上位,是为了什么呢?”
火光电石之间,赵懿萱想到了黎酽春,想到了满院子的银子,不仅世家子弟能利用优厚条件备考,钱庄间接亦能豢养不少学子,只需将科目从四书五经换成六韬七书,将策论改练弓马就好。
“你说四海钱庄的钱流入私学,流入印坊,那么,钱从哪来的呢?”
“不甚清楚,在下曾一寸一寸走过汴京的大小街道,并没有找到这个钱庄的所在,细想来,它绝不会是民间钱庄模样。不过说到底,印坊、私学都是为了操控时局,此番经营,绝非什么横空出世的歹人,为祸一时;也绝非源于变法派与守旧派的政见相左,私下争勇斗狠。只会是盘踞汴京的权贵氏族世代经营的。”
“你觉得我舅父是显戚弄权?”
“薛文霈、李宗翰、黎酽春,乃至清远候爷都只是一部分,四海钱庄就如一个巨大的木牛流马一般,是否有掌舵人我并不清楚,但一朝失控,或者说它已然失控。正如殿下提到的,连北原的探子都深入其中了。”
“你到底想跟我哥说什么?”赵懿萱强稳了稳心神。
“垚虽半生飘零,却不是要为了当年落榜去殿下叫屈的,我想再与君上论一轮才性。”
“怎么?重现魏晋的才性论战?
“西晋司马懿是权贵篡权,他们希望才性合一,因为德性人品什么的是士大夫说了算,曹魏崇尚法家,寒门发迹,主张才性相离,唯才是举。”他越说越激动,不自觉站了起来,“国朝百年,扩大了科举入仕的规模,结合了寒门选拔与才性品评。可是自刁羽良主政,他们重提才性相离,党同伐异,不再问品格意志。相对应的,勋贵门阀有了四海钱庄这样,大举扶持学子的人海战术!”他一掌拍在桌案上。
“你觉得是新政的问题?”
“是他刁羽良选贤举能的问题,新政何辜?国朝百年,积弊成疾,冗官、冗兵、冗费不得不改,只是不能乱改!先帝将大权交于刁相,世家外戚又岂会放任不管,便养出了四海钱庄这样的怪物!”鲁垚禁不住在牢房里来回踱步,言语激动时挥舞着手臂,“贫寒学子承了私学的情,及第之后再被师门、姻亲笼络起来,便是细细密密一张大网。”
这番话自然令赵懿萱意外,但相比鲁垚近乎癫狂的样子,她还是稳坐不动。她确有近忧,忧的是近在眼前的武举,眼下千头万绪,若无对策,恐怕只能推后。良久,她说:“确实是一张大网,防不胜防。”
鲁垚一番慷慨陈词仿佛打在了棉花上,他坐回桌前,似是看不惯对面小小年纪却异常冷静自持的赵懿萱,略带不甘地说:“吾当年蛰伏秦氏,曾经观察到一间铺子,经常出货一样信笺,标注是赠与友商,不收钱。当时吾对四海钱庄并无头绪,于是冒充巡查账目,去试探过一次。我见到了那个信笺,再简单不过的宣纸,印着淡淡的底纹,‘四海永续’。”
他仿佛讲到了兴头上,两手相握放到桌上,上身前倾过来,“殿下猜,我再一次见到这个信笺,是什么时候?”
赵懿萱盯着他布满细纹的眼角,总觉得眼前的人带着些志得意满。
“福宁夜奔发生的几天前,一个脸上有道疤的男子来黑市出货,四条人命,用的就是印有‘四海永续’的信笺,上面了四个名字,分别是:陆琪、陈妍妍、栗菲和顾婉。”
他眼看着赵懿萱脸上原本淡漠逐渐出现裂痕,分崩离析,有些得意地起身行礼,“感念殿下引吾面见东宫,待垚归来再与殿下细说,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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