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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春宴


范子期直到入夜才与紫竹在灵山北会合,禁卫厅的五百轻骑自启竹向灵云合围,山间的火把连成了线,逐渐收紧包围圈。他也传信给了探事厅,让嘉月再去审一审鲁垚。

        而眼下,他正在使劲地跟上窦紫竹的脚程,心里庆幸,得亏是让禁军去接管道观,以她现在精神状态,哪怕路边刚识字的道童,都要因为知情不报挨上两个嘴巴。

        “紫竹,紫竹,他们,他们会没事的!你不是说小白身手好,他,适合做近卫。”

        她回头看向他,从清晨到黑夜,她的脸色也是灰白的,双眼熬得泛红,说她像是丢了幼崽的雌虎也不为过。

        “别多嘴了,快找!天冷,他们撑不了太久!”说着,她将迎头阻拦的树枝砍断了,径直走去。

        “早知道就应该听张敦仪的,抓到人之前别让殿下来。”他在后头嘟嘟囔囔的,前方的紫竹突然停住脚步。

        “你觉得,若是有人要害她,靠躲就能躲过去了吗?”

        此话一出,范子期沉默了,起初他觉得,她以前是禁卫厅的,所以遇事狠烈,现在觉得,她是心里太不好受了。虽说她现下是探事厅的人,可她从小做的是公主近卫,第一个公主没了,第二个公主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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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陷入危局的还有鲁垚,他此刻被嘉月倒吊在皇城司的地牢里,从前赵懿萱反复威胁,都没实践的,现在嘉月连寒暄都没有,就直接将他挂起了。

        她蹲下身看着他通红的脸,“太平道的人为什么刺杀四殿下?”

        “什么!刺杀?殿下可还安好?”他眼神剧烈抖动,倒像是真的被吓到了。

        “我问你,太平道为什么刺杀我们殿下!”

        “小大人,你这样没头没尾,让我从何说起?还是先将我放下,让我”他语气中满是焦急,可是不等他说完,一道寒光闪过,嘉月抽刀对准了他的眼珠。

        “你他娘的自己分辨分辨情况,不要让我再问第三遍了。”

        鲁垚费力地吞咽了两下,眼珠急急地转了几圈,“太平道,太平道是有复兴的迹象,可佛家也有什么大乘教,也是讲究杀恶人往生极乐,还有满月教,是一帮老太婆报复溺女婴的家庭,都有。若说有什么异常,与前朝蛊惑饥民叛乱不同,近年太平道经常与各教派倾轧,他们自诩天道,常常要清缴什么大乘余孽、满月余孽。”

        “所以灵山的事,就是一帮道士跟和尚有仇?”

        “积年的糊涂账,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呀!”

        “那山头上早没和尚了,他们暗器上涂了乌|头|碱,就是专门来刺杀我们殿下的!”

        探事厅的人在赵懿萱和白牧先身前的马匹上捡出了上百根小针,不仅马癫狂而死,当时他们几人站在山崖上,若是没有这两匹马,恐怕几只手也挡不及。

        鲁垚闻言,瞳仁慌乱转动,嘉月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感觉这老头向来气定神闲,这次竟然如此慌张,见他不顾倒吊着的不适,陷入了思索,良久才说:“吾有一些推测,希望能帮上大人的忙。”

        “说!”

        “以吾多年的经验,暗杀的生意,一般都是包给一个人,不成事,再包给下一个。不能贪心,人越多越容易失败。”

        “什么意思?”

        “哪里的教派都是四处宣扬,吸纳教徒,大敛香火钱,大多是乌合之众,刺杀这种手艺活,不是他们做得来的。”

        “你觉得刺客和道士是两回事?”

        “不好说啊!”

        “你有屁能不能快放!”

        “他们在哪里行刺呢?”

        “山上啊!”

        “什么样的场景?”

        “什么什么场景?”

        “若是去杀高高在上的,那杀的是威权,若去杀弱小可怜的,那激的是众怒。就像战场上叫阵,拉出妇孺来虐杀,要的就是群情激奋的失控。”

        “你神神叨叨说什么狗屁啊?”

        “看大人这反应,我猜是后者。小公主在簇拥保护下,依旧险遭不测,而且手段毒辣,现在东宫一定恨不得把所有太平道教徒都千刀万剐,杀个血流成河吧!”

        “有这时间跟你白话,我还不如去审李宗翰。”嘉月虽背后一阵恶寒,依旧佯装不耐烦的样子,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他的叫喊:“要谨慎呐!小大人!敌在暗!”

        嘉月没有回头,侧头对看守的手下说:“天亮了再把他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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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竹找到他们的时候,天已然快要破晓,一堆灰烬旁,两人如同小动物一般蜷缩在一起,烧得有些神志不清。

        细细诊断下来,是赵懿萱过于乐观了,她虽然没什么伤口,却呛了不少的泥水,肺腑毒热,高烧不退,白牧先也过于悲观了,他虽然处处是外伤,但最大的问题也不过是呛了泥水,一样的高烧。

        灵云观里的人通通被抓走,有几个道士失踪,不过众人皆无心案件,赵懿萱的烧,大夫说至少要六七日才能完全退却,赵翊不敢将这惊心的事迹说与帝后知道,只换了宽敞的车驾接她回来。

        她一路昏睡,只觉得进城之后愈发吵闹,并不知道,那其实是百姓在夹道迎她。原来京城里新门暗娼案刚刚审结公告,那‘叶七娘千里寻女’已经被说书的拿来讲了,这其中便有皇城司暗查黑绣坊,四殿下志勇擒悍匪,开封府剑指杜|淫|棍。如今又听闻四殿下落水,许多人来外城御道迎她,心慈的,跪地祈福的都有。

        “萱萱!萱萱!”

        赵懿萱只觉脑袋沉得很,眼前是帝后担心的脸,见她醒来,又摆上了教训人的样子。

        “疯丫头,放你出去,你就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看看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

        “这是遇见了什么凶险?还能落水?你哥就跟我在这儿打马虎眼!”

        她听不进去,只觉得玉涧阁的床有些陌生空旷,看着父母不停地念叨,声音到她耳中已然扭曲变形,嘈杂,刺痛。

        “你明不明白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啊!啊?还没定亲,先弄得家喻户晓,让戏本给你写得邪乎,你以后怎么跟亲家相处啊?那街上写字为生的书生举子,不都得时不时拿你的名讳出来涮笔磨墨吗?”

        见她一脸迷茫听不进去,赵乾光|气得一甩袖子走了,皇后在一旁嘱咐梦夏些衣食问题,就也跟着往外走,眼看着赵乾光踹了一脚跪在门口的赵翊。

        赵懿萱将将爬起身来,就觉得天旋地转,一旁梦夏扶着她,赵翊看着父母走远,才健步冲过来接住她,把她搂在怀里,他的心也是许多天没有落地了。

        回忆瞬间涌入她的脑海,“哥?哥!牧先呢?”

        她侧头看着梦夏眼神有些闪躲,霎时间整个人如同再次被冰冷的水淹没,“他人呢?人在哪!他死了吗?人呢?”她自觉恐慌到了极点,撕拽着赵翊前襟的衣物,其实旁人听来,不过小猫呜咽一般。

        “好了好了好了,没死没死,他没死。”赵翊回首看看父母还没走远的身影,拍着他的背小声地说,“没死,只是内侍省有规矩,重病的不能进宫,免得过了病气进了。”

        “什么?什么病气?这是什么道理?”

        “好了,别闹!你先把病养好,外边的事有我。”

        “你在说什么?你们把他扔到哪了?他人呢?”

        “殿下!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梦夏只劝了一句便让她近乎失控。

        她脑海里最后的画面便是他浑身伤口,鲜血洇红绷带的样子,“你说什么!你们怎么能不管他呢?把人还给我!”

        “好了!没有不管他。他在宫外没有亲眷,我把他交给紫竹了,紫竹你相信的吧?”赵翊认真看住她解释,他也是才反应过来,她还病着,不再沉着冷静,游刃有余。

        “他们把他送去了玉尘坊,那是你买的宅院对吧?”

        她点点头。

        “我也派人去请了,屈枫,秋菱堂就在玉尘坊附近,你记得吧?”

        她又点点头。

        “他会没事的,你也会没事的,先养病好不好?”赵翊捏了捏她的耳垂,把她放进了被子里。

        赵懿萱是听他艰难地说出了屈枫的名字,才相信赵翊没在敷衍她。

        屈枫确实去了玉尘坊看诊,白牧先除了高烧不退,还有有一处外伤化脓,看着骇人,烧了三天才算度过了惊险。秋菱堂就在玉尘坊对面,她时不时让医女去查看,但是照顾人的责任,她丢给了在玉尘坊白吃白住的海逸,所以白牧先苏醒时,他眼前是两个胡子拉碴酒糟鼻的老头。

        “醒了?”

        “哎哎哎!醒了醒了!”

        “小子!好点了嘛?自己坐得起来吗?照顾你的小闺女刚走啊!”

        “刚走!你要是需要,我再给你叫回来!”

        “哎!这都是皮肉伤,好得可快!”

        “你皮糙肉厚的,好得快,他是宫里长大的,你看这细皮嫩肉的!”

        “嘿!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下了战场,一身的血道子,睡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白牧先也没听进去两人说什么,只看见海逸拿着筷子尝着桌上的饭菜,食盒送来的清粥咸菜,而眼前给他拧帕子的,倒是个不认识的老头。

        “前辈,您是?”

        “额,我”

        “他是隔壁杨掌柜的爹!”海逸在一旁接道。

        “啊,那,见过杨伯伯。”

        “嗯嗯,还挺有礼貌,哎你别吃了!”老头絮絮叨叨地去阻止海逸再吃病号饭。

        白牧先四下环顾,是玉尘坊的屋子,想来也是病着不能进宫的缘故,他甩了甩脑袋,突然抬头,“海大人,殿下还好吗?”

        “哪个殿下啊?”海逸头也不抬地调侃他。

        “四殿下!我们,遇见了,刺客。”

        “她没什么大事!外头光说那丫头在灵云观落水了,宫里四平八稳的,应该是没事。”

        见他眼神飘忽晃动,满是不安,年轻的脸庞上血色都没有,海逸还是心软下来,又说了一遍,“懿萱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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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懿萱不消几日就可以走动了,但是她的内侍服装、腰牌通通都失效了,因为帝后的默许失效了。她出不了后宫,也去不了东宫和皇城司。

        自由就是如此脆弱的东西。

        正是春闱放榜的时候,赵翊没有得空来后宫,相反,帝后花了大把时间,罗列名目宴请些公侯显贵。每天都会有司衣、司饰花上大半天来打扮她,每次都会有游园赏花的活动,也总会有张敦仪来和她说话。

        像是一尊精致的磨合乐,还是彩色的。

        张敦仪真的很好看,昨天是天青色长袍,今天是月牙白外褂,玉树临风,温文尔雅。

        宫宴也真的很好吃,昨天有枣泥桂花糕,今天有酒糟榆钱饭,清甜软糯,香气四溢。

        花好看,水也好看,春风和煦,艳阳高照,席面上的夫人们,你只需看她一眼,她的好听话便如流水一样就淌出来了。

        “真好啊!”她对着眼前宫人精心架设起来的曲水流觞,赞叹道。

        张敦仪见她如此说,不禁提起兴趣,向她描述起种类花样繁多的曲水流觞宴来。

        她心里是想说,真好啊,好得就要让人想不起一抔黄土下的顾婉,想不起千里寻女的叶七娘,想不起黄泥覆面的李宗翰,想不起火药炸飞的灵云寺,想不起浑身血污的白牧先。

        也想不起,这是座万事不由己的牢笼。

        面前的茶,据说是旧年梅花枝头的雪水泡的。他们在山里找不到水喝,也会舔舔一些叶子上积的露水,干净的露珠自然是不好找的,白牧先也不能走动,集了几滴也不解渴,嘴唇还是干到爆皮开裂。

        撤走的点心,是怕宾客贪嘴,没有胃口尝下一道。他们没发起烧来的时候也会觉得饿,白牧先教她认野菜,泥糊菜是贴着地生长的,雨后会开出米粒大小的小白花,生吃苦涩,煮熟了好些。他们没有锅也没有水,拽了几棵便作罢了。

        这样的宴会几乎天天都有,多到皇后都不会次次出席,赵懿兰都会躲上一二,只有赵懿萱次次被架过来,她甚至怀疑父母在等她受不了了,跪在垂拱殿外大喊“我要嫁给张敦仪!”

        “殿下这次落水,可是受了罪了,日后还是要坚持保养身子。”餐桌对面的贵妇人说着,隔着桌上垒砌的小小曲水流觞宴。

        “就是!身体受凉,寒毒入体可不是小事,尤其是女子,要多调理一段时间才好哦!”

        “不是有什么药浴,艾灸之类的?要排排寒气才好哟!不然以后生小孩要遭罪的!”

        她没听进去,却发现面前的夫人们在张敦仪挤眉弄眼的,张敦仪还羞赧地点了点头。她突然控制不住地在心里在大叫:“白牧先这个冤大头!你就算挡暗器、跳悬崖、豁出去半条命,最后捞着了什么?像条狗一样被扔在宫门口!就算活着回来,也会有人怪你照护不周,导致公主落水,寒气入体,肚皮给别人生不出孩子啦!”

        然而现实中,她什么都没说,甚至跟着众人点了点头。

        如此煎熬到四月,她夜夜做梦,梦见赵晴柔在空荡荡的衮国公主府奔跑、哭喊,她喊:“还给我!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白日里她是不会做梦的,她会推演炸山毁佛的因果,会梳理盗卖火药案的始末,有时心绪会突然迷失在那个河岸上,头顶上风盘旋过的沙沙声,鼻尖枯枝败叶的朽味,眼前沾着泥水的发丝,被伤口红肿反衬得苍白的皮肤,脖颈中汩汩跳动的血液,手背上冻得青紫的筋脉,和发烧时模糊的呢喃。

        宴会左右不过是簪花投壶之类的把戏,赵懿萱一直在角落坐着,一众娘子姑娘们受邀前来,有些自然是受了徐氏的嘱托,要帮忙撮合一二的。不近不远处,不知是谁怂恿着张敦仪,当着她的面,去和赵懿兰亲近,引她吃味。张敦仪犹豫再三,还真的上前去给赵懿兰请安。

        赵懿萱看在眼里,脸上却依旧如常,这些日子她乖乖被押来宴席上,不是因为终于学会了逆来顺受。

        她在等人。

        看着眼前这番众人嬉闹的场景,心想,现下凑巧了,还可以给看客们助兴。于是,在一群公子小姐们看热闹的表情下,她转身走向了凉亭里的人,一个宴会上的新面孔,同样百无聊赖的,张敦礼。

        后宫的春日宴上,就要上演一场“姊妹情深,兄友弟恭”的大戏。

        她自然听不到,张敦仪其实在问赵懿兰,四殿下近来怎么总是心事重重。

        “她可太讨厌春天了!也讨厌宴席。”赵懿兰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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