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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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白牧先站在入内内侍省的后院里,垫脚瞥见吴晗在坐在一间大屋里盯着行刑,后宫的内侍,但凡小惩大诫,都记录在册,每月朔望统一执行,如今排着队等着进去被打,他上次与人打架伤还没好透,脸上还带着些血痂,站在队伍的最后。
今晨白牧先才想起,到了内侍省领罚的日子,等着赵懿萱晌午睡足起来,跟她请辞,去领那说好的二十戒尺。
前头的人似是认出他来了,一阵交头接耳,复又安静下来,继续听着屋里的棍棒声、呼和声和一不小心跑出口的痛苦□□声。只是这队伍挪动地慢,白牧先无端被热出一身汗来,又发觉自己站定后,身后就不再添人了,心里隐隐觉得不好。
果然,排到他时屋里只剩他一个,面对监刑的吴晗和两个行刑的小黄门。
他默默在型架前站定,将衣袍一角掀起,等着戒尺抽打小腿,“啪!”一声,他一瑟缩,只听对面说,“少乱动,给我吊起来!”
他一阵疑惑,既非抽鞭子,又非上夹板,吊起来作甚?
“吴先生这又是何必!”
“何必?”他一侧头两个小黄门躬身跑了出去,吴晗面上嘲讽地笑着,没多说,只是踱步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
不一会儿,两个小黄门提着桶水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裘哲!
门口的小子们虽然都避开了,可还是有眼尖的立马去人多的地方传闲话,内侍省里多少都有人知道白牧先的境遇,都交头接耳地说着,这下糟了。
人群中的刘湛,闻言悄悄地后退了几步,走到内侍省大门外,而后拔腿就跑。
白牧先下意识地将眼神避开,看向了地砖,无所适从。只听一个老成又尖刻的声音响起。
“真是个麻烦,你说说吧!是跟主子胡说了什么?怎么让公主都追到内侍省来?”
“殿下只是路见不平,仗义执言。”
“切!是那么简单倒好了。这事都惊动了曹都知,第二天都知还去问,四殿下此前调了哪种名册去看?看了哪些?”
“名册?卑职不懂?”他漆黑的眼眸骤然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吾也不懂!但吾知道的是,你是个出挑的,像你这样的,最是容易左右年轻主子的心思!”他一挑下巴,两边的小黄门又拿起戒尺,这次使了十足的力气抽打,每一下都加了血,腿上打了十余下,又转而去打背上。
白牧先整个人像是被拎出水面的鱼,仅凭头顶上绑住手腕的绳子左右打挺挣扎,却死命咬着后槽牙没喊出声来。
打满二十,裘哲起身走来,拿起戒尺撬开了白牧先的牙关,他原本因额头豆大的汗珠落下而眯起的眼睛,现下被迫映入了一张爬满皱纹的,冷漠的,市侩的脸。
“做了深宫里的奴才,就记着自己的本分,少在主子跟前搬弄是非。当初派你去公主府,吾那是为了摔打你,知道吗?”
裘哲手中的戒尺直捅进白牧先的嘴里,顿时血腥气弥漫他的口鼻,痛感与干呕的冲动齐齐涌上来。可是闻言,白牧先依旧忍不住地一声冷哼,“摔打?”他口齿不清地说。
那双干枯遒劲的手越发用力,用戒尺搅动着他的口腔,似是权柄欲望都能寄托在一截戒尺之上。
“闯了祸有主子给你兜着,得意了是不是?吾可是一下也没多打你!”他表情愈加狰狞地紧盯着白牧先的脸,手里拧着那根戒尺。
白牧先面色涨得紫红,脖颈上血脉青筋尽显,心里却在冷笑,这老东西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担心自己有了靠山,将当年他擅权报复自己的事抖出来,蠢材。
裘哲拿戒尺抽出来在他脸上轻轻抽打着,“不该说的别说,听懂了吗?你还不是得每天回到内侍省吃住,升迁考绩依旧握在吾手里!”
白牧先嘴里不剩几处好肉,疼得快麻木了,闻言咧嘴一笑,牙齿上森然全是鲜血的颜色,他本就个子高,被吊着离地,更是比众人高了一头,如今带着骇人的一口血牙睥睨着裘哲,突然唾了一大口在他脸上,呵呵呵地冷笑出来。
一旁小黄门和吴晗惊呼:“啊!你!”
裘哲惊叫着去一旁的水桶里抹了两把脸,愤怒地将整桶水泼向他。
白牧先连连抽冷子,原来桶里是浓盐水,他这比伤口上的汗滴疼多了,疼得整个人恨不得蜷缩起来,一旁的裘哲叫嚣着:“对上官不敬!把那五十藤条给他补上!”
刘湛飞奔回玉涧阁,赵懿萱却不在,刘绮又一路小跑去了东宫门口等着,大太阳下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一脑袋的汗。
白牧先被打完就一直吊在刑架上,也没人敢来放下他,但是他心里也知道,内侍省的这些刑室、屋舍第二天就会被人完全复原,总会有人放他下来,他走着回去也好,爬着回去也好,总是能熬过去。不过也没意思,两眼一黑,死了也干脆。
这时他突然想起赵懿萱,若有人再与她说,她还会管他吗?
太阳都要西斜了,赵懿萱才从东宫出来,就撞见刘绮在大门口来回踱步,她没心思换衣服,干脆撇下梦夏,和刘绮以前一身内侍公服往内侍省跑去。进门时,就看见白牧先像长条死鱼一般挂在屋里,一身松霜浅绿之上全是连成片的血迹,衣服被水湿透,血渍洇得处处像花瓣形状一般,看着惊心动魄,心惊肉跳。
她赶紧摆手,刘绮冲上去解绳子,两人接着一个白牧先,被压得坐倒在地上,赵懿萱不敢用力抬他,摸了一手的血,指尖不禁轻轻颤抖,声音也止不住地抖着,“怎么回事?不是只打戒尺吗?怎么弄成这样?”
“小的早前听说过白先生是跟上头不对付,可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和谁不对付!殿下咱们把人弄回他屋舍再说吧!您进内侍省来也显眼得紧。”
白牧先意识模糊,喘着粗气却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了。心想,这也没什么不好解释的。
内侍省买入七八岁的小孩,送到内书院习文练武,十六岁结业、考核、净身、派遣差事,结业前,还未净身的小少年们,每天晨起练功,白日读书,黄昏洒扫。
那时他还在长个子,每晚腿还隐隐酸痛,那时他每日吃得多,练功也刻苦,七伤拳,八卦掌打得虎虎生风。直到那个姓裘的老押班在晾衣服的墙角截住了他。那一刻,他不明白这老男人为什么逼近他,呼出的口气令他作呕,靠得过近的体温令他汗毛直立。
白牧先下意识地举起手臂遮挡自己,面前那张流露着贪婪的脸,直到背靠围墙退无可退,那老押班养着长指甲的手已经摸上了少年常年习武,筋肉丰满的后股。
他早已忘记自己学过这大内最顶尖的武艺,恐惧瞬间爬满四肢百骸,如今他早已不记得自己当时踹了那老东西心口几脚了。
他意识昏昏沉沉,感觉自己被连拖带拽,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被趴放在自己的床铺上了,身上干爽利落。只听门口一个女声在忙不迭地呵斥着,“我倒是不懂这内侍省了,跟他一个刚晋升高班的有什么过不去的?难不成是给我下马威?你最好给我解释解释!别说我是刚搬进这大内!我从前哪怕只是来后宫小住也不曾这待遇!”
见他动弹了,刘绮原本跪在屋里,悄悄挪过来在他身边耳语:“殿下将内侍省一众殿头、押班都喊来了,门口训话呢!白哥你别动了!装不知道就行,殿下能搞定的!”
他并不是怀疑赵懿萱的能力,而是想问为什么为他搞定,他知道的都说了,现下对她还有什么价值?
白牧先强撑着要做起来,刘绮只好起身来扶他,他口中伤着,口齿不清地喃喃道:“殿下!殿下?”
门口穿着一席亮红色长褙子的赵懿萱转过身来,眼神犹疑不忍,嘴里却说:“都是你这个麻烦!来回来的生事!滚回去养伤!本宫说着话,是你能打断的吗?”她说完眼神凌厉地向门前站着的人扫去,颇有些威严。
她身后宫灯两眼,屋里的白牧先眼前恍惚,看不清她的脸便重重地倒回床上,心想,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这人世除了苦难便是狗屎,无甚意思。
一旁的刘绮急得咂了咂嘴,想说跟他什么又碍于人前,咽了回去。
他仿佛被压制了多年的旧疾终于发作,加上身上的伤,高烧不退,一连几日,刘绮刘湛一边顶了他的差事,一边轮流来看护他,可是一直都不见好,内侍省里的医官来看了也找不到病灶,只说,这水米不进的,再烧几天恐怕就没命了。
刘绮替他在赵懿萱这里告病了好几日,她也开始发愁白牧先的病,最后趁着刘绮值夜时,她换上了内侍公服,让刘湛带着她混到了内侍省的房舍。
她怀里还揣了从东宫偷来的几根千年人参的根须,进屋前扔进了门口熬药的吊罐里。
前日慌乱,今夜她才顾上细细看看他房间的陈设,这是一间堪堪放得下一床一桌的单间,他的箱柜都是半空的,除了内侍省发的几身公服和几本武学兵书,几本史学经书,几乎没有私物。
白牧先烧得糊涂,几日的脑子里都是光怪陆离的梦。他梦见从前福宁长公主去寺庙上香的路上,梁辰总是走在最贴近马车窗口的位置,与车厢牵着手,车厢的手是布料编织而成的;他梦见长公主从山顶道观前跳进迷雾里,梁辰跟着跳了下去,他们缓慢地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五彩迷雾;他梦见内侍省后院里的树都变成了会钳住人的枯瘦的手,拉扯着他的衣服,他的身体,让他无处遁逃;他梦见那天的长公主府,大雨如注,纱帘帷帐仿佛鬼魅一般张扬狂舞,整个笼子一样的府邸敞开着,仿佛鼓励里面的人逃命。
混沌中,一只微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
“怎么病得这么急?”赵懿萱原本是想和一旁的刘湛搭话,谁知那榆木疙瘩退到门口去站岗了,一回头竟寻不到。只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和白牧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医官说是长期郁结于心,难不成你以前很活泼好动啊?”
“我那天可没有要吼你的意思,当着那么多老头的面,不能向着你说话,不然他们以后还会欺负你的,只能说,以后再打你就是打我的脸,这种狗屁倒灶的话去弹压一下他们!”
“听说紫竹以前也在六尚局受欺负,我倒不觉得是姑姑的缘故,你知道吗?你们站在人群里看起来太不同了!太不同了就是这样,要不然人人倾慕你,要不然人人都要来踩一脚。”
“我后来有段时间,也不愿意去舅舅家的书塾念书,就是觉得老师事事都想贬上我两句,后来索性找我哥一起念书,去听馆阁学士的课岂不更厉害?”
“说到这个,你见过我三哥那嘴脸吧!可他真的太后知后觉了,我可不是时至今日才想着取而代之的,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家里的叔伯夸他以后说不定能辅佐帝王,我就在想,怎么可能?我才是家里最能辅佐帝君之才!你们可能要说我挑拨离间,让兄弟不睦,但是他欺负我的事也多了,我心里也不睦了,才不管他会不会被猜忌。这话我跟爹爹自然是不敢认的,也就是跟你说说。”
“这次我也是尽力了,若那些老家伙再没完没了,我也没更多的办法了,总不能上赶着成亲开府,把你带出宫去。”
“你快点好起来吧!我自知道这宫里危险又无趣,但是我想着,这世间广阔的很,东至大海,西至大漠,总有机会出去看看的。虽然国朝公主不远嫁,不和亲,但是上了岁数之后,深处简居,谁认得,还不是能溜出去?”
“哎!不过我哥答应将皇城司的探事厅分派给我了,到时候出宫的机会倒是多了,我带你出去办差,保准威风,说不定我以后权势滔天了,不用等着大婚开府,你也跟着鸡犬升天了。啧!”
“啊!没皇城司也可以出宫!我还有匹马在城西的草场养着,娘娘答应我可以去看看!到时候带你去看我的汗血宝马,它叫小炭球。”
“哎!怎么还烧?刘湛!再换水!”
白牧先昏昏沉沉地听着耳边的絮语,知道她平时是没有这么多话的,不知是看自己意识全无,还是实在觉得平日寂寞。他时而感觉到自己被拖起来,被人捏着牙关灌下药去,时而被人放了帕子在额头上,被人轻轻拍着臂膀。
这一晚他没有把药吐出来,他的梦变成了盛夏临华门外的甬道,赵懿萱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三司的官职品级,炙热干燥的阳光蒸干了包裹在他心脏上的酸涩,他想着下次该学枢密院了,他也很感兴趣,很想听。
在梦里,一万只乌鸦离开他的胸膛。
他已经锈死的嗓子根本说不出话来,但是他很想回答赵懿萱那晚的问题。
“是的,我不甘心。”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终于开始退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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