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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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里,湘帘垂垂,遮挡了晨起就已然燥热的阳光,地板上只剩一半的阳光印记,赵翊一席清爽的天青色描银长袍,端坐在父亲的对面。而赵乾光则松散着外袍,盘腿随意坐在棋盘前,随手玩弄着棋子。
“进了宫了,怎么还把懿萱天天带在身边?”
赵翊听罢,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准备撩起前袍跪下,被赵乾光一只手扶住了手肘,又摆摆手让他坐回去。
“没说你不对。”
“东宫初立,儿臣确实应该先请示父亲。”
他头低着,姿态摆得足,赵乾光又摆了摆手,将这客套话推过去。
“大娘娘二话没说,就让曹潜将皇城司交出来了,你这些日子理顺了没?”
“儿臣仔细查验过了,大娘娘这将近半年似乎也只是平稳打理,不曾推进任何案子,多数嘉明年间的事务都是草草封存,有些都没有结案,看样子很是仓促。”
“那个皇城使呢?不是说把人给你送去了?”
“送来了,皇城使毕云帆,是个瘫子,自打儿时进了内侍省,没多久就病了,再没起来过。”
赵乾光闻言挑起一侧的眉,抬头看向儿子,示意他接着说。
“想来是完全的挂名顶替了。”
“不是大娘娘,当年朕还在后宫时,先帝就万分忌惮娘娘染指皇城司。”
“是刁羽良。”赵翊目光紧紧观察着父亲的脸色。
赵乾光眉头逐渐收紧,沉默良久。
“竟然是外臣。”何止是外臣,刁羽良还是嘉明新政的肱股之臣,若能同时插手有监察秘闻、拱卫皇城双重职责的皇城司,赵乾光不禁脊背发凉。
“抓紧把皇城司这烂摊子,理理清楚吧!当年的事着实蹊跷,我也只是知其一二,大娘娘也闭口不谈,嘉明新政最后弄得是一地鸡毛!”
“祖母不说,可曹家?”
赵乾光看向目光复杂的儿子,他何尝不知道,他们被太后和皇后两人曹氏的身份架在了这里,曹家敕封清远候,当年有从龙之功,如今不仅是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更是天下独一份的外戚。
但是他目光却突然柔和下来了,“身边的人没少挑拨吧?”
这一句话倒是让赵翊一怔。
赵乾光见他不言语,语重心长道,“你从小到大,跟过不少名儒大家,帝王道不少学,但是不能被那些酸文假醋的道理绕进去,什么阉人误国,女后窃政。这权,一共就这么大,把内臣和后宫赶下桌,余出来的都被谁分走了?”他看着棋盘,目光逐渐混沌,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回忆。
“要知道,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这话直戳赵翊的心里,他每次听到“阉人误国,女后窃政”也是不快的,却说不出缘由来。现下想来,是这个道理,内侍是忠于皇权的孤臣,母亲、妻子、姐妹,也都是他最亲的人,将这些人全部都从权力中心翦除,权力若不是收回到他手中,又去了哪里?
“大娘娘也好,你娘也好,都不能直接与曹氏混为一谈,你看你,天天将懿萱带在身边,朕不是也没有说什么。若是像先帝那样,就真是“尧幽囚,舜野死”了。”
“懿萱的话,儿臣”
“朕知道,她就是脾气太野了,散漫又好强,你管束好她。”
“是,儿臣心里有数。”
“用她帮你,总比用晟儿强些,咱家的老三是个耳根子软的,从小不敢鼓动他立什么雄心壮志,也不好挑动得他对权柄有什么非分之想。”
赵翊不敢置喙,却心里腹诽:何止不敢鼓动,父母心里多年绷着继承大位这根弦,恨不得惯得二弟做一个懒散纨绔才好,生怕他们两人长大了,上演兄弟阋墙的戏码。长姐早早远嫁,三弟娇惯、五妹娇养,只剩自己和懿萱受了严苛管教。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欠身告退,榻上的赵乾光看似醉心棋局,摆手作别。
赵乾光当年皇子身份几经波折,但他的皇孙身份自出生起就是实打实的,严加管教是因为自己身上担子重,他心里清楚。而懿萱,因为总爱与自己一处,无端受了这份严苛,却是要睚眦必报的。经年累月,把一些父母子女间的龃龉都算在了三弟和五妹身上。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是可怜又活该,吃穿玩乐上享了福,学业上被懿萱全挤占,以至如今天家用人,竟轮不上这个王爷。
皇城司禁卫厅统领严勇跟着他不过一两个月,看他一路上又是摇头又是笑的,不敢多言。出了临华门,东宫门口的近卫对他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他侧身说道:“殿下,四殿下在书房等您。”
“哦,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赵翊话里带着笑意,更是加快了步伐。
身后的严勇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刚殿下也没与他说话,哪里提了四殿下。
赵翊走到书房前,梦夏给他打帘,他笑着地跟梦夏打招呼,“今天换你来啦!”
“是呢!许久未见过殿下了!”梦夏丝毫不生分,也笑得灿烂,着实有些看呆严勇,他严整冰冷的皇宫呆了十几年,没见过这鲜活的天家模样。
赵翊进门便看见,穿着一身内侍公服的赵懿萱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简直跟父亲一个姿势,他好笑地上去推了推她的小脑袋。
“干什么?”
“今天怎么不带你那个小内侍来了?不是刚为了他去内侍省与人置气?”
赵懿萱顿时眼珠一转,上下打量他,想着自己还没说昨天刚听闻的事,哥哥就问起白牧先这个旧人。
赵翊看她警惕的小眼神,又忍不住搓了搓她额前柔软的碎发,“没有要抢你的啊!就是之前看他长得不错,肩宽腿长的,跟严勇一起站门口,俩门神还挺对仗的。哎,他当年内书院武榜考多少,怎么没选进禁卫厅啊?”赵翊边说边接过擦手的帕子,完全在无心地攀谈着,谁知半天听不见回音,抬头看去,赵懿萱正认真地看着他。
“怎么啦?”赵翊见她还不说,默契地摒退侍女。
他二人起身,坐去东宫书房的内间,四周湘帘低垂,几乎遮住所有天光。内间相比堆了书籍纸张的外间,简洁宽敞,整面墙上是副四境疆域图,房间中央一个茶几两个坐垫。
兄妹二人相对而坐,赵翊的面色逐渐冷下来,只听对面说:“福宁夜奔是陈家刻意为之。”
这一句话出来,赵翊便明白此前她缠着自己,又是要内侍宫女名册,又是要母亲提前择选时间,是为哪般。
只听她解释说:“当时街上众说纷纭,宫里还没有旨意出来,陈家便将公主府里的人都分别看管,说要待罪,等着宫里来提人。出事那天夜里,却大门洞开,无人看管。若是前几日威胁恐吓,最后一晚将府里看管都撤掉,确实能人为制造一场公主携内侍官出逃的戏码。”
赵懿萱说得冷静,几乎是毫无抑扬顿挫,这盛夏的正午,书房里却即刻阴冷下来。
“皇城司嘉明年间一直是刁羽良把持的。”赵翊也不拖泥带水,马上就回敬了自己昨夜刚确认的重要消息。
赵懿萱闻言沉思些许说:“哥,你觉不觉得,当年的福宁夜奔就像是一个信号,一切开始崩塌的信号。”
“姑姑的事,和嘉明变法的失败有关。”赵翊这句话并非问句,倒像是重复了多遍的一句自语。
“像是点燃火药的一根引信。”赵懿萱与他对坐,眼神也直愣愣地,陷入一团迷雾中。
“当年新政如火如荼,已经到了清查盐税、改良马政这样的重头戏上,突然间就急转直下了。姑姑的事被捅出来,新政不仅推不动,已有的均输法、青苗法都要被连根拔起,然后便是”
“福宁自缢,刁羽良暴毙,新政废止,先帝驾崩。”
兄妹二人皆是面色冷峻,赵懿萱先开了口,“既然刁羽良可以冒名染指皇城司,我也可以。”
“别闹。”赵翊语气里却没有责怪之意。
“怎么?你信女后远政那一套?”
“怎么可能?你不知道我吗?”
“那你日后还要赵晟那个蠢材来给你打下手?”
“怎么说话呢?三弟就不是你兄长了吗?少挤兑他两句吧!”
“不然呢?你要用谁?先帝驾崩之前,咱们家哪里敢养门客?哪里敢贸然结交重臣?如今后宫里常年是大娘娘打理,我们尚不知深浅。老师他们虽是新政能臣,可早就贬出汴京了,就算往现在调任回京,也要走上个一年半载。三省六部门阀派系复杂,要新人,至少要等一届文试,禁军就不必说了,上层要等我们以姻亲定下来,下层要靠恢复武举。没有三五年,做不来的。”
“廖靖不是已经调回来了吗?”
“他你倒是敢用?当年姑姑的事明明就是守旧朝臣的砝码,他还不是爱惜羽毛,要倒戈谏言!”
赵翊不语。
“父母身侧尚且要用他们儿时就常伴身边的宫女内臣,我们就更不必说了。能进出大内的人手,自然要先从皇城司抓起。”
“行了,皇城司我也才浅浅摸过一遍底,怎么好直接丢给你?咱们几个亲事都还没定下,文臣要拉拢,武将也要稳住,眼前正是一盘浆糊的时候。姑姑的事当然要查,你不要急,既然和新政有关,自然和反对新政的老臣、牵扯田制、盐铁的大族都有关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怎么不急?当时公主府的人还能剩下多少,出事那天,六尚局的人早早就撤回来了,就剩两个内侍官,梁辰涉事其中,还死了,剩下的那个,要不是我早点去选人,早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叫什么来着?”
“谁?”
“你说剩了个内侍官,就是你选回来那个,恨不得天天系裤腰带上!”
赵懿萱对着这个比喻翻了个白眼,“白牧先。”
“对对,白牧先,名字还挺好听。”赵翊乐呵呵地跟她绕着圈子。
赵懿萱自然也觉得话题跑偏,灰色的瞳仁溜溜地转了两圈,有点恶狠狠地看住他。
“你必须给我份差事!”
“为什么?”赵翊觉得有趣,眉眼带笑,挑起一侧眉梢看着她。
只见她也倾身向前,眼睛里燃烧着热望与野心。
“我不比三哥强?”
“哦?强在哪里?”他有些宠溺地顺着她的话。
“我不是曹氏,没有外戚撑腰,也不是宫妃,没有儿子要继位,更不是个王爷,有篡权夺位的风险,除了你我谁也不会依附。如果我不听话,你可以直接把我丢给谏院,国朝向来忌惮前朝女皇那样的,第二天就会被骂成干政的妖女,恨不得腰斩示众。我只有你!”
这番措辞太过直白,让赵翊直抽冷子。他庆幸自家兄妹是宫外长大,阖家和睦,不然这番话,真是将有的、没有的全忌惮了个遍,结论是自己妹子最适合做孤臣。
她看着兄长面色,转而语气柔软调皮了一些,“不然,我就跟大姐一样嫁人,给别人家相夫教子,忙得不亦乐乎!”
赵翊带着笑摇摇头,不答她。
盯着对面的小姑娘,脸上狗腿的笑容逐渐僵硬,嘴角开始偷懒,他才从桌下拿出个小匣子,打开,里头是手指大小的竹牌,上面娟秀地写着宫城内外的机构名称,他先拿出了“皇城司”“禁卫厅”“探事厅”字样的三个,赵懿萱抬眼偷偷瞟他。
他将竹牌放在桌面上,“禁卫厅”和“探事厅”并列排在“皇城司”之下,看着前厅门外严勇的剪影,将禁卫厅推向那边,又指着探事厅说:“打扫一下就给你!”说着将竹牌推向她,抬头见赵懿萱突然直起身来,眼睛里亮闪闪的都是纯然肺腑的钦慕与敬仰,她单膝跪起,端起手说:“臣妹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在赵懿萱心里。这一跪,成的便是未来的君臣之谊。
赵翊无端想起,儿时读史书,懿萱在一旁,第一次听从龙之功是什么的时候,奶声奶气地对他跪地一拜,说要做他的第一个臣,一直做到最后一个臣。他不禁摇头,见她一副猫吃鱼的满足样,无奈笑了出来。他也不信男尊女卑之见,更嘲赵晟不知,至少从十二三岁,妹妹就已然在默默筹谋,将来要有一番作为,单是这份早慧和用心,就比他强了太多。
他又拿出了“三衙”“枢密院”字样的木牌,“杨承风是与父亲交好,但是枢密院里还是很多地方被文官出身的掣肘。”赵翊用指腹轻轻划着枢密院木牌的边缘。
“枢密院大半都是科举出来的文官,出身公侯世家、官宦人家,加之血缘、姻亲、师门,盘根错节,三衙禁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咱们之前不是说,还是要尽快恢复武举。”
“最快也是来年春闱之后了,目前还是春闱比较重要。”
兄妹二人的絮语融化在盛夏午后的蝉鸣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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