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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斗殴


值夜后往往有半下午的休沐,白牧先本想问问紫竹,赵懿萱有没有明着问过她长公主的事,又想起昨夜是自己先挑起的话头,遂又打消了想法。

        他回了房间,又出来将一些衣物晾晒上,便坐在了内院的桌椅上,一旁的小黄门见了他,便收拾了碗筷躲开了。他倒是习以为常了,这里,谁想被裘押班和他的儿孙们盯上呢?白牧先也不往心里去,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只听大门口有人喊:“白先生!”

        刘绮跟他招了招手,锅着腰一路小跑过来。白牧先看他咧着嘴笑,想是什么好事,正想起身迎他,只听身后,“呦!这是谁啊!这不是梁辰的高徒吗?听说最近高升啦!”

        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那是,这次择选这么紧,人家一下子就选上了!”

        “那是人家这长相!身段!那年轻的主子不就一眼就看上了?”

        说话的是福成,眼神猥琐地上下打量他,这几人平日里也仗着裘哲处处招摇。本以为他们收敛了,没想到。

        他们一边盯着白牧先,一边绕去桌子的另一侧坐下。

        刘绮兴冲冲地跑来,“哎呦,白先生,咱们阁里炒了栗子,主子让我来问你”他一句话秃噜出去才发现气氛不对,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对面几个人脸上转了一遭。白牧先冲他挑了一下下巴,他便识相地立马退出去了。

        白牧先拇指的指掐着自己的其他指尖,强压着内里的恶心劲儿,环顾四周,低职级的小黄门都躲得远远的,刘绮在大门口张望着这边,眼前的四五人站着坐着围着他,心中不安之感渐起,今天怕是没法善了了。

        这些人白牧先也不是不知道,这两年都是他们指使些小孩来给他搞些下三路的东西,他们仗着裘哲,平日里横行惯了,软硬不吃。

        “你看看!多受重视!这半天的休沐,主子还派人来唤。”

        “那是,也不看看当年,啊!那梁先生可是给长公主迷得,那当初又是割腕又是上吊的!”

        听着这话越说越难听,看着远处还张望着的刘绮,还有他刚刚欢喜的样子,给白牧先带来一种巨大的撕裂感。近处是无端的污言秽语,远处是等他去烤栗子的刘绮。

        “这几位主子,年纪还小吧!也吃这一套?”

        “公主怎么了?哪有女人不好这好皮相的?”

        玉涧阁的小吊子最后还是他和刘绮去搬回来的,宫殿里不让用超量的炭火,他们只是藏着这个小吊子,闲来偷着炒些坚果干货解馋的。

        “白高班真是出挑啊!听说第一批被选走了,是吧?”

        “啧!”

        他左手拽着右手的袖口,一下一下的掸着,试图维护着内心的秩序,依旧止不住地咬紧了后槽牙,转身要走,被人挡住,又听身后那些人在说:“怎么宫里结对食的少吗?怎么回事你们能不知道?”

        “四殿下那身娇肉贵的,能一样吗?”

        “这不就说到人家师徒,手艺传世了吗?”身后的人笑得淫|荡猖狂。

        白牧先突然像是哪根绷着的弦断了,眼神冰冷到极点,冷静自持却瞬间抛之云外。他猛地回头,就看见那福成伸着两指摆动,做着下流动作,瞬间气血上涌,额角的青筋暴起。

        内侍省这些污秽,他见得多了,宫里淫奇艳闻也没少听,只是这些不该和四殿下的名字连在一起,不该和睡懒觉,看戏本,研读盐务军需,喊他去吃炒栗子的赵懿萱连在一起。

        他抬脚将身前桌子飞踹出去,对面几人被撞了一把,骤然跳起身来,连连后退。

        “呦呵!不愧是有主的人,真是变硬气了哈!”

        他面露轻蔑,始终不发一言,惹得对方更是气极,身后的两人冲上来按他的臂膀,眼看着要将他压倒桌上去,他余光扫见门口的刘绮惊慌失措的往外跑去。

        这下,他心里倒是慌了,刘绮定是回去喊赵懿萱了,他怕赵懿萱看见什么不堪入目的场面。

        裘哲总管内侍省内人事选拔调度,他好男色是人尽皆知的,他这些个义子自然都是些投其所好的,他们折辱人的法子,白牧先是见过。正想着,三个人上来合力按着他,陌生难闻的体味逼近他的感官,他真的跟他们动起手来。

        赵懿萱脚踏进了内侍省后院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围在院子中间看热闹,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她。

        后院由内侍们居住的屋舍围起来,严整开阔,几排桌椅,一圈草木,中间层层叠叠牵着几层晾衣绳,此刻院中央,白牧先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别着臂膀按在地上,一侧的脸颊被直接贴在了地面上,另一侧的额头和手背上都青筋暴起,气喘不止。

        他面前是已经摆好的长凳和藤条,负责刑律的殿头吴晗手里捧着杯茶,看热闹一样的睥睨着他,直到看见赵懿萱就这么大剌剌地走进了内院,赶忙一溜烟儿地跑过来行礼,赵懿萱还没抬手,吴晗一歪脖,瞪了一眼她身后的刘绮。

        “怎么回事儿?这可都是内臣起居的地方!怎么能带殿下进来?万一冲撞了可怎么办?殿下您”

        赵懿萱则和身旁的紫竹对视了一眼,看着紫竹眼里戚戚然的样子,突然有些了然。

        她再回首,一眼就撞进了白牧先怒意未消的眼眸里,那里还有着气血翻涌的暴戾,之前客气疏离的微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因为挣扎而通红的脸和脖颈,不自然的红色间狰狞着青筋,整个侧脸撑在地上而胸腹离开了地面,最后只剩左膝和右脚尖用力蹬着地。

        困兽犹斗。

        她眉头瞬间紧皱,眨眼间又平复了,换上了一副骇人的冷漠神情,转头正色看向她面前的这位内侍殿头。

        “哟!上这么重的刑。”

        那殿头回身看了一眼,立马有小黄门会意,从人群中不漏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一溜烟的跑去了。

        赵懿萱虽然看见了,也任由他报信,昂着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这一眼,刘绮就像离弦的箭一样蹿出去抱了凳子过来。她扭过头之后,看也不看地就往下坐,刘绮的凳子已经摆得稳妥了。

        这样子又让众人脸上的颜色难看了几分。

        白牧先一只眼睛被血污糊着睁不开,只剩一边模糊地看着她的身影,也能感受到一些不怒自威,盛气临人流淌在她周身。

        她的架子摆开之后,按着白牧先的那两双手略微松了劲儿,让他挺身起来,跪在原地。

        他上身用带动脖颈儿抬起脑袋,猛地仰起头来大口喘着气,侧头转向赵懿萱,他眉头紧锁,眉骨颧骨和下颌都已经磕破,殷红的血蔓延在他的侧脸上,看来很是骇人。他欲言又止,忽而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狼狈,喘着粗气缓缓地把头低下去了。

        赵懿萱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走向他。

        这时,一个老押班躬着身端着手,一溜烟地跑过来,挡在了刚才那个小殿头的前头。

        “臣,裘哲,见过四殿下!”这话刻意地放温和,紧接着又抬高了嗓门儿,“这是怎么了?一地乱糟糟地!污了殿下的眼,还不赶快都收拾了!”话音还没落,周围的小黄门该归位的归位,站定得整整齐齐。

        赵懿萱的注意力一直都被白牧先牵扯着,“裘哲”这个名字响起的时候,打在自己袖子上的呼吸一滞,跪在地上的人几乎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她面露疏离,明显也不识得此人,只下意识地侧身挡住了落在白牧先身上的视线。赵懿萱周身略带苦涩的草本气味让白牧先抽动的眼角、有如擂鼓的胸膛逐渐平复,慢慢恢复了呼吸的节奏。

        “裘先生,我的人被打了。”赵懿萱温和无害地说。

        “这?臣马上就摆开公案,详查!”说完又换了语气,温声规劝道:“这地界儿不是您待的!都是些浑小子们的起居之所,衣衫不整的,再冒犯了您,臣查清来龙去脉就马上去玉涧阁报给您!”

        “嗯?还好吧!裘先生管理有方,不妨事的,就在这里问吧!他性情温平,我怕他吃亏,我就坐这儿听。”感受到袖口上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她退两步做回椅子上。

        躬着腰的吴晗脸上像摸了炉灰一样发黑,看着这跪在地上都需要讲武堂教头按住的白牧先,和被他掀翻在地上的几人,嘴角不住得抽搐。

        地上的人,包括白牧先在内,都被扶起来之后,躬身站在赵懿萱面前,一旁的裘哲还没来得及张嘴,“来,说说吧!”赵懿萱冷淡的声音已然反客为主。

        几个小内侍的眼神在赵懿萱和裘哲之间惊惧地游移不定,裘哲见赵懿萱一屁股坐下了,也就无奈跨了两步站在了她身侧,敛容正色道:“说吧!给殿下说说是怎么回事!”

        “臣,就是跟白高班玩笑了几句,这,没想到他就动手打人了!”

        “哦,玩笑啊?玩笑了什么?”

        “殿下问你呢!什么玩笑?”

        “就就几句污糟话,这说出来不不太好。”

        “什么污糟话,说来我听听,以前王府后街上收泔水的和送菜的也天天骂街,也没什么我听不得的。”

        “这裘先生,这”

        “到底是什么说不得的?他哪里可以让你玩笑?学识?功夫?还是长相?哪里是轮得到你笑话他的?”赵懿萱略带轻挑地上下打量着几人,却是让周围都始料未及的,就连裘哲都眼神一滞。

        “殿下,再怎么说,不论是跟同级还是上级,白高班也不该动起手来。”吴晗舔了舔嘴,鼓起勇气说。

        “又来这套各打五十大板的说法?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玩笑,不能当着我的面说,难不成是骂到我头上了?”

        她说得不咸不淡,那几人却抖了起来。吴晗心里暗叫不好,这若是闹大了就收拾不了了。现下正是太后复出,皇后架空的尴尬当口,他可不想做了出头的椽子。

        “问你们也不说,这还怎么断是非?”

        裘哲和吴晗给她陪着笑脸,还没笑起来就又顿住了。

        “那既然这位殿头说是白牧先打人了,他们几个没动手吗?没动手白牧先怎么也挂彩了?”

        “这”

        “都动手了,为什么说是白牧先先动的手?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吴晗心里腹诽,他脸上的伤是讲武堂的教头打得,这几个哪里是他的对手。

        “这位?”

        “吴,臣,吴晗。”他腰弯得整个人都要扣到地上去了。

        “嗯,吴先生,您怎么上来就只打他一个人的藤条啊?”

        “这,满院子都是被他所伤的人,臣”

        “那是他们技不如人,打了人,还打不过啊!不对吗?”这话听起来强词夺理,但是吴晗心里清楚,这么说也没错。

        “对,殿下说的对!都应该罚!”

        “罚多少?”

        “聚众斗殴,每人五十藤条。”

        “哎,不对啊!是他们几个骂人,还动手打人,还打不过,你们内侍省这规矩怎么回事?怎么罚的一样?”

        “那,那”

        “那什么那?他们几个又是骂人,又是打人的,怎么是受害方被你们按在地上,满脸泥满脸血的?不知道的以为他做了什么杀人越货,通敌叛国的事儿呢?”

        “殿下您这话”吴晗不停地瞟向裘哲,裘哲却一脸放任不管站在赵懿萱身侧,吴晗心想这差事算是办砸了,能安稳送走这位就算是亡羊补牢了。

        原本裘哲给他的活儿是找人引着玉涧阁的人犯点错,别的宫殿的细查下去都多少有些短处,多拿少取的,偷懒犯馋的,主子管的,不管的,脾气好的,不好的,也都摸清楚了。唯独玉涧阁滑不溜手什么也查不出,就算有偷偷采买小报书刊,那冯玉良也是负责采买十几年的押班了,买的也是主子点名要的,不能往外抖落,断了人的财路不说,还惹恼了主子。

        剩下一个能拿得出来说的就是:白牧先算是梁辰的学生,他就吩咐几个平时依仗裘哲的小子茶余饭后去挑衅,没想到

        午后的阳光转眼就被云挡得惨淡,吴晗背后的冷汗浸湿了贴身的衣物。

        “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那就这几个小的打五十藤条,白高班,二十?”

        “二十?他都已经被你打伤了!”

        “毕竟这,都动了”吴晗的眼睛止不住地往裘哲脸上看去。

        “也就是他与人口角,有失妥当吧?裘先生,您说呢?”

        话音一落,一圈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裘哲身上。

        只见他面色如常,恭敬地侧身躬身行礼,不慌不忙地道“殿下说得有理,白高班与人口角,处理失当,戒尺二十,其余人聚众斗殴,藤条五十。”

        福成几人已经抖得趴在地上了,侧着头看吴晗,吴晗却脸色铁青,低头装死。

        “那就听裘先生发落了!如此,便告辞了。”她站起来扯开嘴角对裘哲微微颔首,脸上敷衍的笑容转瞬即逝,转身时不辩喜怒地扫视着周围的人。

        白牧先从站定之后就像一尊石像一样,不辨喜怒,但是此时如果有人凑近他,就会看见他胸口快速起伏着,其中饱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压着喉管,让他说不出话来,眼前全是那一截带着草木气息的轻纱袖子。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大多事出有因却又难以言说,以至于多年之后,白牧先才意识到,那股酸涩的感觉在他魂灵里生了根,终结了他飘萍一样的命运。

        七月温热的风兜头盖脸,紫竹木木的,还沉浸在刚刚莫名过瘾的氛围里,刘绮却不停地往前瞄赵懿萱,见她的肩背出了内侍省就低垂下来,面露倦色。

        白牧先在众人各色的眼神中依然伫立原地,看着赵懿萱离去的背影,这样的事,他丝毫不想让玉涧阁里的人知道,更不想让赵懿萱强出头。这种无谓又无聊的事,永远都会上演,后宫都一向如此,封闭的空间,有限的权柄,畏威不畏德的小人,间歇性风平浪静,持久性争权夺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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