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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笼鸟


中秋宴宾客众多,光出宫的马车就堵到了午夜,玉涧阁里倒是早早熄灯落锁。

        本就是白牧先值夜,他搬着个长凳躺在门前的廊子里,风虽轻缓,却带着湿润的雨味从四面八方地涌来。玉涧阁的院子里,连蝉鸣声也弱下去了,只剩下竹叶和帷帐翻涌的声音。

        赵懿萱夏日里总是嫌闷热,夜间也开着前厅大门和寝室的门,只在卧榻前摆了屏风,前厅和寝室里都挂了轻纱帷帐,被温吞的风推推搡搡。

        远处人声喧哗,灯火通明,宛如天上宫阙,近处碧竹涛涛,静谧异常,还似世外秘境。

        他还在想着刚刚赵懿萱气得不行的样子,原来尊贵如公主,也跟他一样时时怒火中烧,无处发泄。突然听见里间悉悉索索的衣料声,她不知何时起来了,从里间出来,走到前厅,席地而坐,也不做声,和他隔着门前的一道轻纱。他看得不真切,也忘了行礼,就这样看着她这样,散着头发坐在地板上。

        “大娘娘回去便罚了尚衣厅的人。”轻纱被晚风扰动得上下纷飞,他看不真切赵懿萱的表情,“殿下,是又做噩梦了吗?”

        “也不是噩梦,我梦见,在自己在大婚仪典上,对面的驸马,面目模糊,我也不认识,然后”

        “然后呢?”他的声音轻柔地穿过轻纱帐。

        “然后,我跑了,跑出了公主府,提着嫁衣在汴京的街头跑。”

        白牧先本想这里应该说些官家娘娘一定给公主寻得良配之类的屁话,但他没有出声。过了许久。他轻轻问道:“殿下,为什么整理那些小报呢?为什么,要去东宫听那些皇皇巨著呢?”若是想要消磨时光,这后宫,调香煮茶,吟诗作画,有的是风雅的乐子。

        “你想说,我何必麻烦,反正迟早会嫁人的,是吗?”

        “臣不是那个”

        “女儿生下来,就只剩嫁人这件事了?我不能图别的吗?”

        “臣没有”他一时气闷,总有些代舒王受过的感觉,转而觉得赵懿萱这脾气,倒也不必为她觉得众生皆苦,还是自己苦一点。

        “怎么?就你天天的克己复礼,从没有非分之想了,那你进宫又是图什么?”

        “殿下说笑了,”他有些动气,“臣是被卖进后宫为奴为婢的,哪里敢有所图!”

        赵懿萱闻言一怔,自觉说错了话,抿住了嘴,半晌,她起身走出来,赤脚踏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走近他,弯腰双手撑在他坐的长凳上,与他面对面,呼吸打在他脸上,像是一种动物之间的试探。

        “那你甘心吗?”她眯了一下眼睛,又直直看进他的双眼。

        “公主殿下又有什么不甘心的?”白牧先被激起了一丝愤懑,挑起一侧眉峰,看回去。

        “我?呵!都是池鱼笼鸟,不过是笼子镶金罢了,我又比你好到哪去?像个摆件一样,从王府送进后宫,没机会科举入仕,经国济世,没机会试炼自己的胸襟胆魄。说不定将来还要忍受生育之苦,一不小心就没命了!”

        白牧先愣住了,这倒是他没想到答案。世人首先祈求温饱,温饱之上,还会有别的什么,别的什么让你依旧日夜难安的东西。世人只觉得她住在这九层宫阙,富贵无边,原来她也是这盛世繁华锦绣堆里的困兽。

        空有凌云志,难销万古愁。

        是啊,他当年就算被卖进宫,内书院的时候,冬三九夏三伏,他也曾孜孜不倦地读书习武,后来怎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小人踩在烂泥里,过上了一眼望到死的日子。

        深夜的玉涧阁没有点灯,明德元年的第一场秋雨,落在竹叶上,落在玉涧阁廊子前的地上,沙沙作响。院里的熏香里掺杂着一点草药的苦味,她的眼睛里倒映着院子里的墨绿颜色。

        “不甘心又能怎样?殿下还能带着我出将入相吗?”白牧先低眉浅笑,略带嘲讽。

        赵懿萱不语。

        “殿下不就是为了当年长公主的旧事,才选我和紫竹的吗?”他语气生硬。

        “是又怎样?”她理直气壮,并不觉得这是个不正当的动机。

        白牧先心底发苦,她成长于全天下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见惯了搅弄风云的手,她被父母兄长翼护着长大,不知朝不保夕为何物,她太年轻了,不知道那些在风暴中幸存的人,是怎样的抱头鼠窜。

        “我知道你当年是内侍省的榜首,去跟着上朝都绰绰有余,紫竹也是皇城司的近卫高手,你们都只是被连累的而已!”

        “被连累的?所以再擢升回来,以示补偿?原本是公主府的内侍官和近卫,现在殿下给我们个机会官复原职?”这两年从没有人问起,如今赵懿萱提起,他反倒也将愤怒烦懑倒在了她身上。

        赵懿萱皱着眉没说话。

        良久。

        “那殿下到底想要什么呢?臣不明白。”他自觉失态,嘴角只剩一丝苦笑。

        “首先,就算只是后宫琐事,选贤任能也是天经地义;其次,我就是要查福宁夜奔!”

        他们的头顶响起闷雷一声。

        “我想知道”她的眼底怒意一闪而过。

        “紫竹是长公主身边的近卫。”他冷冷道。

        “是。”

        “臣是分派给公主府的内侍。”

        “嗯,当年梁辰被调回来,内侍省只派了你一个跟去衮国公主府。”

        “嘉明七年,福宁夜奔发生之前,言官就攻讦长公主私德不修,宫里侍从都被撤回去了。”

        “可是你没有,内侍省因为梁辰牵涉其中,不敢轻举妄动。”

        “当时公主府只有臣和梁先生是宫里的人,梁辰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所以现在活着的就剩我了?”

        “对。”

        “殿下觉得,整个后宫只有我是经历过嘉明七年福宁夜奔的人?”他语气逐渐变得无奈。

        赵懿萱拧着眉,郑重地看着他。

        不自觉地低下头叹了一声。“其实臣,真的对当年的事,知之甚少。”这话说起来也不算假。

        那一年,白牧先出了内书院,刚被净身。

        虽说自前朝起,净身的手段已经高明了许多了,只割两刀拇指长的口子,挑断血脉再缝上,基本不会出现流血不止死人的现象,但依旧不好受的。他刚到公主府,经常夜间盗汗,睡不安稳,平日里也没有精神,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光是衮国公主府几个字,就能带出他记忆中粗棉内衣浸透汗水贴在背上的感觉。

        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他额头有些薄汗,手指甚至在轻轻地发抖。

        “殿下信我,说与不说真的无甚差别,臣置身其中就如蝼蚁一般,无法看清风暴的全貌,何谈助殿下一臂之力。”

        赵懿萱依旧紧紧盯着他的脸,犹疑着,面露不豫。

        他眉眼里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睫毛犹疑地扇动着,满眼荒芜地看着她,像是洪荒初开,天地间流浪的野兽。

        赵懿萱轻轻皱起眉头,心有不忍,良久,她说:“你算了!”而后转身离去。

        白牧先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动,朱红的宫墙,墨绿的琉璃瓦,浓烈的颜色仿佛夜色中沉默的神佛,白天留在地上的余温与秋雨纠缠在一起,温热和湿凉互相推搡着,翻涌着。

        “福宁夜奔。”

        “福宁,夜奔。”

        “福宁夜奔为什么会发生?我怎么会知道?直属御前的皇城司知道吗?当朝的宰相知道吗?我又怎么会知道?”

        “就剩我活着?那是因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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