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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鬼


一轮炎日悬在头顶,汴京皇城里的夏天,碧竹涛涛,蝉鸣不已。

        白牧先衣着收拾妥帖,正了正冠,刚迈出房门,就被几个内侍拖回了房舍,关上了门。打头的那个叫福成,是内侍省总管人事派遣的老押班裘哲的义子,那人直接骑跨在他身上,旁的几个人压住他的手脚。

        “呦!这是打算去大门口列队啊?别去了,哥几个帮你告了病。”

        “你放开!”

        “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攀个高枝?”

        “你们这是做什么!慈元殿备好了名册,你说我不去不去了?”

        “选谁,全凭主子眼缘,你当真有人去点人头啊?”

        被按住的白牧先目光一滞,又眼球一转,“那你把这房门锁上算了!把我按在地上做什么?”

        “哼!凭你,一会儿还不把这几斤木板子拆了!放心,队伍走了,小爷自然放你起来。”福成伸手,形容猥琐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地上的人,本就冷淡的目光逐渐变得更加幽深,从腊月的小雪一直冷成了北原的冻土,嘴角暗暗抽动,良久,他说:“你不会觉得,我就这么忍下去吧?半辈子还这样过?”

        “那你还能怎么着?”福成说罢,跟身边的人笑了笑,白牧先见势抽出了双腿,一下反剪住他的脖子,翻身将他按在身下,手死命地掐住了他的脖颈,旁人拽也拽不开,越拽他手上的劲儿越大。

        福成的脸逐渐变得酱紫,眼睛里倒映着白牧先淡漠的脸,逐渐积蓄起了恐惧的神色,只听身上的人说:“我去不了慈元殿,那咱们一起死好了!反正我在这内侍省是了无生趣的很。”

        “松!松”

        旁的几个拉扯着白牧先,却也怕收着力气,怕他直接掰了福成的脖子。

        “别别!我们松开你!我们先松开!你放开福成!”

        “把门打开!”白牧先头也不回地说道。

        几人闻言打开房门,退了几步,只听地上的福成猛地开始咳嗽,眼前闪过松霜浅绿的身影,再定睛看去,白牧先三步并做两步,已经跑出了内侍省。

        他们搀扶起福成,追了几步,出了内侍省便被人拦下了,说是哪位殿下坐在前头竹林的石凳上歇脚,这边不敢响动。

        午后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热烈耀眼,白牧先也听见了这话,却不知哪位殿下,日头正盛的时候出来散步。他紧跟着内侍队列走在后宫墙根的小路上,压着自己的脖颈,强行低头垂目,努力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和胸如擂鼓的心跳。

        内侍的队列鱼贯而行,步伐细碎,几乎不可闻。临近慈元殿,他才舒了半口气,侧眸看见宫殿角落里不少人都在收拾白幡和白灯笼,国丧重孝看来算是过去了。

        旧朝换新,年号明德。

        跟着前头屈着的背影列队进了皇后的慈元殿,里头倒是格外干燥凉爽,他站在内侍的行列最后,脖颈后细密的汗珠和口鼻中的燥热逐渐消退,粗棉布的里衣摩擦着背后和手肘上的伤口,汗流下去,刺得像针扎一样。

        不过这点疼他是不放在眼里,眼下有更大的事情让他悬心。

        今天是新皇登基以来,后宫首次公开分派的日子,也是他能得份体面差事的唯一机会。自打长公主出事以来,他被扔回后宫这两年,没有过一天顺意的日子,早年得罪过老押班,如今他的老师死了,主子也没了,后宫里怕是猫儿狗儿都比他得强些。

        慈元殿里笑语声不断,几个女官围着皇后,捧着名册叽叽喳喳的。

        “这用不了多久就能完事!娘娘这边有容时了,圣上那边也是李盼那些原来的老人。”

        “是,就给几个小的选选。”

        这话一出,他心里一凉,新帝继位,目前只有正宫皇后和两儿两女,长子赵翊又正位东宫,也不会从后宫里挑选内侍官,这样看,选不了几个人的,又怎么轮得上自己。他无声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只怕这次无功而返,往后都要在一群小鬼的折磨下荒度余生。

        正走神着,余光只见殿门口冲进来一团鹅黄色的身影,走得飞快,然后堪堪在皇后娘娘面前停下,屈膝行礼。她身后还有个女孩,长得和她九分相像,一身桃红缎面,跟着她跑跑跳跳进来了,身影扑向了皇后娘娘的身边。

        “好好走!怎么还毛毛躁躁的!”皇后刚才还在同身边的女官说着什么,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敛。

        这该是天家的双生公主,赵懿萱和赵懿兰。

        只见那鹅黄色的身影率先走向了内侍伫立的队伍,眼眸迅速地寻找着,直到眼神落在队伍的最后一排。他心下一惊,赶紧低垂了目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人捏了一把,不知是期待太过,还是因为不小心撞上那扫寻的目光,自觉僭越了。

        只听她迅速点了几个人,脚步向着队伍深处走着,直到他钉在地板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截鹅黄色的轻纱,“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头回道:“回殿下,臣,白牧先。”

        良久,只听耳畔一声的“嗯,跟我走吧!”

        他竟迟疑了一下,也没狂喜的感觉,大抵是从没想过,好事能无端落在自己头上。自打记事起,他也没碰上过什么好事,八岁被人牙子贩来京城,又被买进宫里净了身,派了公主府的差事,公主府也倾覆了。内侍省山头林立,没有个老师、义父的,很难混到好差事,他还得罪过人,更加不好过了。

        白牧先拱手敛容,侧身出列,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偷偷抬眼,没想到又撞进了那双沉静又灵动的眼眸里。若神明能遇见未来,也会说这一撞,深宫死水撞出了层层涟漪,往后的世事命运,皆骤起波澜。

        只是当下,他连忙收回目光,紧跟着她身后的队列向殿外走去,只听皇后娘娘在身后的座上念叨着:“兰兰,不要再磨我了,先把你的人选走,改天再说。”

        身后是平成公主赵懿兰,他面前的,便是平宁公主赵懿萱了。他只瞥见两眼,也没记住这公主的长相,现下跟站队伍后头,只能看见一截柔蜜颜色的后脖颈和栗子颜色的一头云鬓。

        只是他再仔细看身侧,一同选上的人里竟然有窦紫竹,不禁想着,不会这样巧吧?

        直到他们走到玉涧阁门口,白牧先神色一顿,此先的欣喜霎时间消失了。

        这玉涧阁原是福宁长公主出嫁前的闺阁,也是年前她自缢的地方。

        他不禁看向紫竹,对方眼里也有着同样的不安,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里说,这玉英、玉涧,两座宫殿,一座有花,一座有水,比邻而居,确实适合双生公主住。

        玉涧阁中有一眼活水,整个院落种满了碧绿的竹子,几乎阻隔所有的盛夏炙烤,幽静又凉爽,人一步踏进来便会安静下来。这座宫殿没有多余的装饰,在精致的大内后宫,略显古朴老旧。

        细细看下来整个玉涧阁里,除了他们连个相识的,还有几个同择选出来的内侍和宫女,一对兄弟刘绮和刘湛,一个小殿值宫女叫青梨,加上宫里原本就分派的十个粗使嬷嬷和十个低阶黄门。不过那些人大多背了罪过,或是宫外罚没的仆役,官阶最高的,除了跟着公主进宫的贴身女使吴梦夏,就数白牧先了,只是他此时观望着情势,丝毫不敢多说多做。

        玉涧阁起初静得很,只有院子里那眼活水的潺潺声。

        “哎,你们谁知道内藏省的器具归谁管,我上次去要了小吊子,几天了还没送来!”梦夏倒是丝毫不认生,时时挂着一脸好奇。

        “这种事可以跟内侍省管供奉的冯押班登记一下,后宫供奉总管去催,来的更快些。”

        “欧呦,很懂嘛!还没恭喜你呢白高班,你也算是升迁了!”

        “不敢,后宫侍从择选,还是托了殿下的福。”他这话不假,说得也真心实意,只是又抬手摆出一副谦逊的样子,梦夏见他生分起来,便自觉没趣,打着哈哈出去办这差事了。白牧先默默收起作揖的手,感受着身上的一道目光从二楼露台上缓缓收走了。

        入夜他回了内侍省,一进房间便闻见了刺鼻的臭味,不用看也猜到,准是那些人又将粪桶里的便溺倒在他床上。他用破旧布单将整床的寝具都包起来扔了出去,端水洗刷了屋子,还是有些气味,最后搬了长凳躺在了门口。

        一时想起白天那道目光,总觉得不简单,心里的欢喜不剩多少。

        往后的几日,他只觉得这公主跟房梁上的猫一般,左右绕着圈子,时不时地远远观察人。既然选了同为长公主府旧人的他与紫竹,又住了这玉涧阁,却连日里没有问起过旧事。不过,他在内侍省的日子确实好过了许多,不再有人往他床铺上藏针泼水,也少有人在去应卯的路上给他下绊子,只是整日对着这长公主上吊的地方,心里总有一个地方被捏着,惴惴不安。

        终于耐不住,故意提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传言来试探。

        “闹鬼?”梦夏睁大了眼睛反问道。

        “我也是听说的。”白牧先不着痕迹地眼光划过众人,最后却看向紫竹,紫竹立刻会意,语调却有些僵硬,“是啊,我也听到过!”

        “乖乖!”梦夏一脸审慎。

        “殿下怎么选这里住呢?长公主也刚去世没多久,这玉涧阁常年竹荫蔽日的,殿下不会觉得害怕吗?”他不经意似地问起。

        “你知道,为什么说童男子不怕女鬼吗?”赵懿萱坐在阶前,眉如远山不动,明眸一抬,手里拿着话本,慢悠悠地说道,“因为他身上没有情债。那我就更不怕了,而且,我很喜欢听一些女鬼的故事,字字血泪,句句教训,每每听来,总有收获。”

        这个回答不痛不痒,轻轻飘过,梦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白牧先刚要转个话题调节气氛,只听她抬头问道:“你怕吗?”

        怕吗?你怕长公主午夜梦回找你吗?不怕吗?那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他惊觉自己被这话套了进去,垂目又抬头说:“小人一介侍臣,人微言轻,放到戏本子里,就是用来开篇龙套,遇见了,自然是怕的。”

        赵懿萱看着他,久久没有挪动目光,仿佛要看出些端倪来才作罢,而白牧先无端没了耐心,本想试探反被将一军,只得低头和地上的竹叶较劲。看着不再言语的紫竹,他心里也明了,这公主就是知道他们是旧人,才选的他二人,至于为了什么,他陷入了更大的迷茫。

        盛夏的玉涧阁清幽得像是什么世外秘境,日子在竹涛的沙沙声中流动。

        入夜,轮到白牧先给主子值夜,他抱了长凳在廊下躺着,夏夜无风,蛙鸣闹人,突然,他听到寝殿内一阵抽冷气的声音,是用力呼吸,口鼻间发出了尖锐而颤抖的声音。

        “殿下?殿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进了寝殿,劲瘦的长腿三步并作两步,转眼就到了她床帐前。

        白牧先生怕她有什么隐疾或急症,疾呼“殿下”,脑袋抵在帷帐上着急地张望她,却见床上的人如瀑的黑发散了满床,人呼吸急促,却不见手脚挣扎,怕是被梦魇住了。

        他犹豫再三,最后看看大床上的人睡衫轻薄但是完完整整穿着,一咬牙伸手拨开了柔软的轻纱帐子,双手捞住赵懿萱的双肩,轻轻摇晃,“殿下!醒醒!”

        赵懿萱猛然睁开双眼,比寻常人浅些的眸色,原本显得有些凉薄,这深夜梦魇却让她看起来格外脆弱惊慌,白牧先被她看得有些心虚,想起闯进她寝殿不合规矩来,又觉得现下解释他是怕赵懿萱有什么急症,又觉得多余,眼前的人惊魂未定。

        之间眼前柔美却惨白的脸逐渐平复下来,她的眼神逐渐清明,白牧先送来了抓着她双肩的手,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不同于男人梆硬的身体,女儿家的臂膀骨骼纤细些,带着柔软细腻的骨肉。帐里带着草药气息的熏香此时才向他袭来,他像是触了火一般,猛地后退出她的床帐,拱手弯腰下跪,整个人扣在地上。

        只听见帐里她沙哑道“没事!”

        “殿”

        “没事。”他不敢在追问,手脚利落地连连退出寝殿。

        他坐回门前,惊魂未定,又后怕明天赵懿萱反过劲儿来追责他,心里百转千回。这几天来,他一直细想赵懿萱的身世,当今圣上是先帝过继的宗室子,幼年与皇后养女曹晴一同在后宫养了几年,后被指婚,皇帝养子娶皇后养女,也是一时佳话。帝后二人自小是与长公主熟识的,这平宁公主也是长公主的侄女,在乎她的死并不稀奇,可是长公主是嘉明八年在宫里自尽的,他们却只是在公主府里当过差。

        若她选侍从是有意为之,那她想查的便不是长公主的死。

        而是,嘉明七年,福宁夜奔。

        竹枝在风中相互推搡,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整座玉涧阁都熄灭了灯,能开的窗全部都开着,遮挡蚊蝇的白色轻纱随着夏夜的风无力地翻涌,里面的寝室还有一个噩梦缠身的公主。

        白牧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身的冷汗,他想不到比这里更适合闹鬼的地方了。

        也许,她就是来找“女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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