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仙女小姐

　　十日之后，大早上卫秉钺还未醒来就听到”砰“的一声，自己卧室外堂的门被人用力踹开，他不用问也知道来者何人，除了海西府的小阎王，谁敢这么无礼地闯进来？

                  卫泱泱一向记仇，外人谁若敢欺负她，她定然更加大力地打回去，一般当场就能报仇。可是家里人要是惹恼了她，她没办法报复，就只能自己生闷气不和对方说话，不论如何哄她都没用。这几天就是如此，自那日卫秉钺打了她，她不但不再和他说话，吃饭时也端起碗到外面吃，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卫秉钺甚至怀疑这仇她能记到嫁人，只怕生第四个孩子坐月子时想起此事，她躺在床上动不了，也要挣扎着起来骂孩子舅舅半个时辰。

                  刚刚听到卫泱泱闯进外堂，他不知对方要做什么，生怕自己再不起来屋子就被烧了，赶紧穿上衣服到外堂一探究竟。卫秉钺看到小阎王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心想她心情应该还不算太差，不然就不是在外堂等候，而是直接杀进卧室了。

                  卫秉钺只得陪着笑脸：”我们小仙女有何贵干？“卫泱泱果然还在生气，看也不看他，只命令道：“你来给我梳头。”  卫秉钺见她今日并没有穿和自己一样的衫子，而是穿着女装，很是反常。他又一思索，想到今日她要去见腮波一帆，自然要打扮一番。

                  平日里都是王府里的梳头婢子给她梳的，今日跑来要自己梳头，显然是给他个台阶下。因此他十分尽心，给卫泱泱辫了两条整整齐齐的辫子，将辫子盘在头上，又在两个发髻旁插上金丝制成的桂花花枝，显得她十分俏皮。

                  卫秉钺梳完看看自己的手艺，虽然比不上梳头婢子，但已经是他梳得最好的一次了，便讨好地问：“我们小仙女可还满意？”　卫泱泱怒气未消，气鼓鼓地看了一眼镜子：“嗯，勉强吧，你记得你还没带我去过山塘街呢。”  卫秉钺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等我们小仙女今晚回来，我明日就带你去！”

                  下午，卫泱泱穿着浅蓝色外衫裹着墨蓝色披风，风风火火地闯进松浦码头旁边一个荒芜的小屋内。里面坐着的那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正是她要见的人：腮波雪蝶的二儿子-腮波一帆。那年轻人见她进来，喜道：“仙小姐！”  卫泱泱顾不上和他叙旧，急匆匆地问：“一帆，你怎么这么傻？不是又写了一封信让你不要来吗？”  腮波一帆走近她：“半年多了没见你，不知道你好不好，就想来看看。”

                  卫泱泱看到屋内他只带了一个随从，就催他说：“这里要打仗，多危险啊。你不要和你爹混在一起了，你回海斯去，海斯国王不会为难你的。”  她刚一进门便赶人走，腮波一帆有些失落：“可是我喜欢大阳，我想留在这里。我又不参与战事，他们总不会为难一个画师吧？”

                  难道你没有被为难过吗？卫泱泱心想，相识了这么久，怎么你这个傻里傻气的样子一点没改？前年九月的一天，她骑着马偷偷溜去碧波城玩，在街上看到有很多花族百姓在围攻一个书画馆，她有些好奇便过去瞧瞧。原来那书画馆里都是外国的画师，当时海西刚刚退敌四国联军，百姓对四国人深恶痛绝，这才来砸馆子。

                  书画馆的掌柜不论如何解释，愤怒的人群都不肯听。卫泱泱在旁边听得真切，这些书画文人都是仰慕大阳文化、来大阳学习多年的别国子弟，和战事完全无关的。碧波城是北境与各国通商的要地，因此这里除了北境四国人，也有很多东边和西边诸国的人来此学习、经商、通婚。

                  卫泱泱虽然也痛恨四国人突袭海西，但她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她拦住为首的一个男子问对方：“人家都说了，这些读书人是在大阳学习多年的，又不是近年才来的细作，你们打他们做什么？”  那男子愤怒地说：“这些贼人侵犯我大阳国土，就该打！”

                  卫泱泱鄙夷地看着他：“哦，说得这么义正言辞，怎么敌军来犯时不见你上阵杀敌？光在这里嘴巴上逞英雄吗？”  那男子回她：“呦，说的好像你去杀敌了一样。”  卫泱泱叉着腰，脸上得意洋洋：“你怎么知道？我还割了二十多只耳朵呢。”

                  见周围的百姓都拿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她继续说：“三里营之战我就在现场，卫家军打得可苦了。当时海西府孤立无援，你们那时候都在哪啊？外敌进攻时怎么不见你们像今天这般“神勇”？就会欺软怕硬。若你们真想为国出力，现在海西府正在征兵呢，要不要我帮你们报名啊？哎，你叫什么名字？”

                  一听说要征兵，那是真的要上前线送死的，那些捣乱的人吓得赶紧跑了，卫泱泱哈哈大笑。那掌柜的拱手对她再三道谢：“多谢小姐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正在办画展，小姐请随便欣赏。”

                  其实卫泱泱对于书画一窍不通，不过人家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懂，就只能硬着头皮一副接一副地看下去，看不懂的不敢问、也不敢品评，生怕人家笑她。

                  这时候，她看到有一幅画上画的有山有树、有猴子、羊、鸟，还有一只猛虎，其他的动物她不认识，图案奇奇怪怪的，就停下来多看了几眼。旁边站出来一个年轻画师开始对着她讲解：“这副画画的是森林里动物和睦相处的场景，作画人祈愿天下太平、再无纷争。”

                  卫泱泱觉得十分好笑，便哼了一声：“动物怎么可能和睦相处？难道你要叫老虎不去抓羊？那它不就饿死了？难道老虎来的时候你叫羊不要逃跑？那它不得送命吗？谁能活下去，大家各凭本事，难道兵临城下的时候，你要叫卫家军扔下武器以理服人，用教化去感动来犯之敌吗？你的红衣大炮比对方的粗、你的拳头比对方的硬，对方不敢惹你，这天下才能太平。”

                  她从小学的就是以暴制暴、以强制强，礼仪之邦那是形容君子之国的，四国军队来烧杀抢掠，圣人之言他们听不懂也不配听，只有火器才是他们唯一能听懂的语言，只有卫家阵法才是他们唯一能看懂的动作。卫泱泱越想越觉得画这幅画的人简直是莫名其妙，她正准备继续说下去，看到周围都是别国画师，不能一句话得罪了满屋的人，只得硬生生收住话头，问那名年轻画师：“你怎么知道作画人是怎么想的？你钻进他肚子里看了？”

                  众人听了她的话脸上都露出十分震惊的神色，那人被她一通呛更是不好意思，手指着画的左下角说：“因为这幅画是在下画的。”  卫泱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那里写着作画人的名字：孤舟，就随口问道：”你就是孤舟？“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她顿时觉得自己蠢到没边了，尴尬地说：“画得挺好的，那我就将这幅画买下来吧。”  孤舟说：“那怎么行，刚刚小姐帮了我们的忙还没感谢你，怎能收你的钱？应该送给你才对。”

                  说着他就将画取下，细细卷了起来扎好递给她，卫泱泱只好收下。孤舟将卫泱泱送出门口，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小姐下次还会不会来？”  卫泱泱将画揣在怀里：“我家里人不许我经常出门，可能来不了了。”

                  孤舟还不死心：“小姐喜欢我的画，在下十分荣幸。或者你可以将府上的地址告诉我？回头我好好画一副画像送去。”那人的碧波方言讲得十分流利，字也写得不错，确实是在大阳生活了多年的人。卫泱泱并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得说：“不用了，我走了。”说罢她抱着那幅画一溜烟地跑了。

                  过了一阵子，卫泱泱又去碧波城玩，在路上遇到一个举子模样的人向她问路，说是要找朋友。对方一开口，她就听出了那人大阳官话说得并不利索，显然是别国人刚来大阳不久。卫泱泱为人十分热心，且她正好要去那附近，就说：“我带你去吧。”

                  她性格风风火火说走就走，说话快、走路更快，那读书人要紧赶慢赶才追得上他，他们两人走过了几条街，到了转角处终于找到了那人的朋友。卫泱泱正准备走，那人的朋友忽然叫住她，她不明所以，对方只得做了自我介绍：”小姐不记得在下了，那副天下太平便是在下所作。“卫泱泱在认人方面一向没什么天分，听到这里才想起，原来对方是上次送她画的画师孤舟。

                  两人汇合之后一起向她道谢，她转身就走，孤舟跑了几步才追上她：“这位小姐，真巧啊，又见面了。”  卫泱泱并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说：“嗯，小事一桩，你不用跟着我。”

                  这时候她已经走到苗府门口，苗家的门房是认识她的，还和她打招呼：“仙女小姐来啦。”  北境几国人对姓“卫”的恨之入骨，为防止被人暗算，卫家人出了海西府都不轻易表露身份，那门房就称呼她“仙女小姐”。卫泱泱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孤舟终于被她甩脱了。

                  三个月之后，当她再次经过苗府时，被那门房叫住：“表小姐，你可算来了。”卫泱泱平常不能去亲戚家里串门，每次来碧波城若是走到苗府，只是经过并不进去。她问那门房：“怎么了？姨母有事？”  门房说：“那倒不是，是三个月前有个后生来打听你，我们不敢告诉他表小姐的身份，他就每天下午站在门口等上两个时辰。”

                  “啊”？卫泱泱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在碧波城除了苗家还认识什么人，她问：“谁啊？长什么样子。”  那门房说：“他瘦瘦高高的，十分斯文。”  正说着，门房指着巷子口：“那不，他又来了。”  卫泱泱转头一看，就是那个孤舟！

                  孤舟看到卫泱泱，怕她再走掉，急忙冲过来将手里的东西硬塞给她，只说了句：“多谢。”就慌慌张张地跑掉了。卫泱泱虽莫名其妙，但知道他不是坏人，在他冲过来时也就没有出手防备。

                  她打开包裹，看到里面有一朵风干的月牙花，有腌制的马肉、马奶酪子，另外还有一副画。她将画打开，里面画的居然是自己那天在书画馆看画的样子，上面还写着几个字：“赠仙女小姐。”她虽不懂画，但看得出那人画得十分不错，画像比她本人要漂亮好几分。

                  过了几天，卫泱泱又去那书画馆，先是找小二问了价格：“画一副人物画像要几个钱？”  小二见来了生意，十分殷勤：“那要看小姐是想找什么画师，甲等、乙等、丙等画师价格是不同的。”卫泱泱全然不懂：“有什么分别？”小二介绍说：“好的画师一幅画最少要三十两，而且还要等人家有空，丙等画师也有一两银子的。”

                  卫泱泱大惊：“差这么多？”那小二以为是她嫌贵，给她继续推荐：“哦，要是小姐需要，我还可以给您介绍丁等画师，只要一百文。”  卫泱泱想了想，那人画得挺好看的，应该不是一百文的丁等画师，就问道：”那我若是想请孤舟呢？“小二见来了大主顾，更加殷勤：“您说孤舟啊？他是我们这里最好的画师，师从秦琪，一幅画要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卫泱泱觉得很惊讶。她不知道秦琪是后湾郡的书画大家，也不知道这个秦琪的徒弟，居然动动笔杆子就要一百两银子，她需要割两只耳朵！

                  可人家送过两幅画了，还有一些吃的，她总要付钱。她就拿出一百两银票来，想了想还要算上那些吃的，就又添了二十两，对小二说：”好，那我来付钱。“小二并没收下：”小姐，请孤舟作画需要等的，不然您留下芳名和住址，待他有时间了，我们自会联系您。“

                  两人正说着话，小二忽然看着门口说：”真巧，孤舟画师，有一位小姐要请您作画。“卫泱泱回过头来，看到孤舟刚刚走进书画馆的大门。见到是她，对方非常高兴：”仙小姐要作画？“卫泱泱只得说：“不是，我来还你画钱。”  孤舟摇了摇头果断拒绝：“不用了，仙小姐两次帮忙，在下不能收钱。”  卫泱泱并不想欠他人情：“那不行，我要给的。”

                  孤舟看她的样子，今日不收不行，只得说：“这样吧，之前的就算了，我们互不相欠。若仙小姐以后再有什么需要，我再收你的好不好？”  卫泱泱觉得这样最好：“那我现在就需要，我阿娘下个月过生辰，你能不能过几天去我家给她画一幅画？我想送给她做礼物，我可以先付你定金。”

                  她说着便去掏自己的荷包：“不过我家不住在碧波城，在别的地方，你要和我去，我不知道你过府画画要多少银子？”  孤舟问：“银子倒不急，仙小姐需要多大的尺寸，是水墨画还是彩画？”卫泱泱摇摇头：“我完全不懂。”  孤舟说：“要不这样，我们找个茶馆坐下，你将你的要求慢慢说与在下听，好不好？”卫泱泱只得同意。

                  他俩落座之后，孤舟问她：“贵府远不远？”  卫泱泱回：“有点远，我住在海西城。”那人有些惊讶：“海西？”  卫泱泱随口答:“是，我住在海西一里营。”  因海西是边城驻军的地方，所以所有的地名都不是街、巷、村，而是营。那人想了想说：“一里营？那里是总兵府。”

                  卫泱泱虽无城府但十分机警，马上反问：“你怎么知道？”  她忽然想到那腌制的马肉正是海斯国特产，就接着问：“你是海斯人？”孤舟点点头：“对。”  卫泱泱知道海斯的平民子弟是不可能来大阳学习的，又问：“你是海斯贵族？”孤舟又点点头。

                  卫泱泱知道”孤舟“绝对不是他的真实姓名，就追问：“那你姓什么？寻辉？”  她说的是海斯国王的姓，孤舟这次摇了摇头：“不，我姓腮波。”  卫泱泱杏眼圆瞪：“你姓腮波？”

                  孤舟也知道腮波这个姓在这里不太受欢迎，就解释说：“对，不过我没有杀过花族人。我从小在碧波城学习，这里人都很好。”  卫泱泱怒视着他：“腮波雪蝶是你什么人？”  孤舟看着她，有点害怕：“他，他是家父。”

                  卫泱泱一把抓过他的衣领，将他拽了一个踉跄：“那腮波一苇是你什么人？”  孤舟有些吃惊，还是乖乖回答：“那是家兄。”  卫泱泱忙问：“你叫腮波一帆是不是？”孤舟点点头，不知道她会不会杀了自己。

                  卫泱泱松开手，难以置信：“你是腮波一帆？”  她细想也是，他笔名叫做孤舟，一帆不就是孤舟吗？孤舟肯定回答：“是。你，你是卫家小姐是不是？”  卫泱泱更吃惊了：“你认识我？”  腮波一帆说：“我听我大哥说起过你。”

                  卫泱泱看着面前的腮波一帆，嘴里喃喃自语：“你不能呆在这，你必须马上回海斯去！”  这回轮到腮波一帆吃惊了：“为何？我与家父不同，我是赞成两国交好的。”

                  卫泱泱吓得有些语无伦次：“我父帅迟早会知道你是腮波雪蝶的儿子，我父帅知道了倒还好，倘若被我八哥知道了，管你怎样，非给你砍成十块八块不可。你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你必须马上走！”

                  腮波一帆还要说话，卫泱泱根本不听他讲，只自顾自说：“你若信我就回去收拾东西，两日后我再来。我有路引，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以后你别再来大阳了，也别再对人说自己姓什么。”

                  腮波一苇生前曾经要卫泱泱好好照顾他弟弟，虽然只是两个小孩子的玩笑之语，但卫泱泱是个十分讲义气的人，从小别人对她避之不及，她只有腮波一苇这么一个好朋友，既然答应了对方，那就要做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会做到。于是她便偷偷在卫秉钺帐中取了一张路引，悄悄护送腮波一帆回到了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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