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赏善罚恶丹青绘世

月黑风高，万籁寂静。

        宗霁被望世潭送到了一处他极为熟悉的地方，睁开眼时，漫山的梨花勾起了他三百年前不好的回忆。

        三百年前，他就是在此处飞升失败的。

        那道天雷，不知被哪个路过的苦命鬼挡下了，也不知道被劈死没有，若是劈死了，就更气愤了。

        原本该他承受的天雷，却被别人抢了先，能不气吗？

        他看着争相开放的梨花眯起了眼，暗道：“故意命我来这里，是想给我添堵吗？”

        宗霁在梨白山溜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厉鬼，左顾右盼瞧见了一座桥，索性去桥那边也看看。不幸的是，脚踩上青石板就狠狠摔了一跤。

        摔这一跤，宗霁面不改色，稳稳站起来后继续走，又是一跤。他甚至怀疑是因为自己筑肉身三百年没活动筋骨，所以才接二连三摔倒。

        走不过去，那就直接飞过去。

        本来还想着好好享受人世，毕竟三百年前，比起飞，他更喜欢一步一步走。

        黑袍穿梭于梨花间，梨花翩然起舞。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庙宇，庙宇伫立在山脚下，这座山山风习习，云雾缭绕，苍遒有力的龙潭庙三字挂在大门上，宗霁念叨了一遍，旋即看向正殿中央，里面奉着一樽神气活现的真龙神像，左右立着两座神龟石像，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

        见此，宗霁叹了口气，当年他飞升失败，摔在了山脚下，若不是这庙里的神像是真龙，他还真以为是有人专门给他修的庙。

        不过蛟龙向来不被看重，人界与龙族信奉的都是真龙。

        宗霁大摇大摆跨进了龙潭庙，龙潭庙燃着烛光，香炉中还插着未燃尽的香，香炉下还有几盘祭品，宗霁顺手拿了一个果子，悠哉悠哉又在神像旁溜达了几圈，还是没有任何问题。

        他啃着果子，喃喃道：“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没多久，庙宇外匆匆跑来一女子，宗霁听见声音赶紧藏到神像后，好在庙宇内光线暗淡，藏起来也不易被发觉。

        即便是在暗夜里，他也能看清一切，照他的审美，那女子的面容，可谓是不堪入目。声音倒是挺悦耳动听，若是只听声音，还是能入耳的。

        “龙仙龙仙，梨白山有鬼啊！他们都不信我，都说我疯了，可我真的看见鬼了……龙仙保佑保佑……别让恶鬼到我身上，我还要嫁人呢！嘻嘻嘻嘻！”

        女子边说边手舞足蹈，脸上还嬉皮笑脸的，而且还大半夜来祭拜，可不就是疯了吗？

        她笑嘻嘻放上祭品，随后又乐呵呵走了。

        还没等宗霁探出头，庙宇大门便钻进来一只穿着破烂，面目狰狞，身材羸弱矮小的冥鬼，眼珠子狠狠往外凸着，嘴里还含着唾沫。

        冥鬼看见桌上的祭品，唾沫串成一串从嘴角流了出来，他毛手毛脚拿了一盘祭品，眼珠子咕溜转动，看见一旁还燃着的香火，那双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他立马甩掉祭品钻进了香炉吸食香火。

        宗霁很是嫌弃地道：“喂，你看不见上面还有个人吗？”

        世间能看见冥鬼的必不是普通人，冥鬼惊觉被人看见，猛地从香火炉中跳了出来，佝偻的身躯上沾满了香灰，还没跨出一步，勾魂将直接勾住他的脖子，冥鬼一只眼珠子直接掉到了地上，那张布满唾沫的嘴里不停嘶哑吼叫。

        宗霁扯着勾魂链，不屑道：“梨白山的鬼就是你这只小鬼？就只会偷香火这点本事？”

        冥鬼被勾魂链箍着脖子，没法说话，他瘦成干柴的手指指着勾魂链，宗霁见他只是普通冥鬼便不假思索松开了他，谁知那冥鬼竟瞬间消失在了庙宇中，其速度怎么可能是普通冥鬼，连宗霁见了都愣了片刻。

        他急忙跑出庙宇，冥鬼不可能瞬间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只有一种可能，冥鬼仍躲在庙宇内。

        宗霁心道：“看来不是普通冥鬼，能有个几万阴德，这庙随手砸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眼前这只冥鬼肯定把龙潭庙的香火全吸干净了，他把冥鬼偷的香火抢过来还能去换点阴德，岂不美哉。

        他算盘是这么打的，只是为了那点阴德却砸了人家的庙，赔得更多了。

        冥鬼被他在砸坏的庙宇一角找到了，他勾着冥鬼从萧灵越在梨白山留下的结界赶回了冥界。

        规矩他是懂的，勾到冥鬼后，应先送去孽镜台，凡是到冥界的鬼魂都只要在它面前一照，生前所做的事，无论是善事还是坏事，都会映照出来。

        生前行善积德之人，赏善冥官会给予相应的阴德，再根据鬼魂自身意愿，是否前去安乐国享乐，若是不去，即刻投胎轮回，若是前去，则选择享受几年，享受完后，再轮回。

        生前作恶多端之人会进行惩罚，轻罪轻罚，重罪重罚，惩恶冥官判完之后，交由阴差押送至十殿鬼王处受刑，刑满以后再交由轮回殿，重返人间，但是这些作恶的灵魂只能为畜牲草木，不可再度为人。

        孽镜台处在一处高塔之上，高塔足有十丈高，盘旋在高塔四周的是阶梯，不过以宗霁的本事，不需要一步一步走上去，他直接拖着冥鬼脚尖轻点，跳上了孽镜台。

        孽镜台上的赏善冥官穿着一身深绿色长袍，笑容可掬。另一位惩恶冥官则一身紫袍，怒目圆睁，双唇紧闭，表情十分骇人。

        两位冥官听说了一些宗霁在冥界闹出的事，赏善冥官倒是无关痛痒，另一位惩恶冥官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宗霁对这二位冥官的印象就是：一个唱白脸的阴邪冥官，一个唱红脸的暴躁冥官。

        唱白脸那位，显然与苍世敖有得一拼。

        赏善冥官见勾魂将行了礼，笑道：“其他勾魂将去人界办事，起码得要三个月以上才赶回来，宗下使出冥界还没半日就回来了，可有抓到什么厉鬼？”

        冥界的其他三位勾魂将一般出任务最低都是三个月的时间，甚至有时候半年才会拖着一大堆厉鬼回冥界领阴德，宗霁这一出去没半日就回来了，可不就是奇也怪哉。

        宗霁将冥鬼扔到孽镜台上，不耐烦道：“赶紧审，审完了把他身上的阴德给我。”

        赏善冥官见只是只冥鬼，脸色微变，而一旁的惩恶冥官瞪着宗霁，怒道：“冥鬼身上的阴德，勾魂将不可私吞！”

        他声音极大，就好像天生嗓门就这么大，孽镜台的镜子都被他吼得发出了响声，赏善冥官赶紧做了个和事佬：“消消火消消火，别吼这么大声，上次你这嗓门差点又把孽镜台的镜子震碎了，冥帝知道了可是要罚款的。”

        宗霁也被这嗓门吼得一愣，眨巴两下眼睛，指着冥鬼回道：“他是我抓的，我为何不能取他的阴德？”

        惩恶冥官那眼珠子里都包不住怒火了：“我劝宗下使还是去好好看看冥界定下的规矩吧！不然你怎么被踢下勾魂将一职的都不知道！”

        宗霁翻了个白眼：“没空，你们到底审不审？”

        惩恶冥官差点暴起，赏善冥官仍旧一副笑脸，摆摆手，笑道：“这就审这就审，两位别这么大火气嘛，大家都是打工的，和气生财方能行远！”

        惩恶冥官恶狠狠启动了孽镜台，孽镜台上映出了此冥鬼生前所行之事。

        宗霁悠哉等着审完取阴德，他盯着孽镜台审冥鬼，那冥鬼生前是饿死的，所以死后的鬼魂也是干巴巴的，倒是没做什么恶事，只是死后在人界偷寺庙香火，这种事发生在冥鬼身上并不稀奇，毕竟他们也只是想到了冥界后过得好一点。

        原本冥界规矩定的是偷香火的冥鬼一律送去十殿鬼王那里受刑，后来改了，说是生前又没做坏事，死后偷点香火攒阴德也没什么可罚的，因此取了冥鬼身上的香火后，只让冥鬼在冥界干点活，偷得越多，待的时间便越长。

        所以这种冥鬼在冥界也是最没本事，最没地位的鬼。

        赏善冥官惊诧不已，这只冥鬼明明只偷了两个月的香火，孽镜台为何显示要干两百年的活？

        赏善冥官问道：“宗下使是在哪里抓到的这只冥鬼？”

        宗霁道：“龙潭庙，怎么了？”

        赏善冥官摇了摇头，喃喃道：“两个月的香火怎么可能罚这么多年？”

        惩恶冥官道：“他说的那个龙潭庙，应该是龙仙殿那边特意叫人在梨白山修的那个！”

        “龙仙殿……”宗霁喉头攒动，慌了不少，“你说的龙仙殿可是……临沧海云上城的龙仙殿？”

        惩恶冥官怒目圆瞪没回应，是一旁的赏善冥官回了他：“没错。”

        宗霁咽了口唾沫，心道：“……操，怎么惹上这个麻烦了……还好老子跑得快，临沧海的龙族应该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他以为那座龙潭庙是人界擅自修的，砸了也没什么麻烦，顶多被苍世敖埋汰一顿，顺便再欠点阴德，哪想到是龙仙殿的龙族特意修的。

        赏善冥官笑道：“下官明白为何孽镜台显示这冥鬼要干两百年的活了。”

        宗霁问道：“什么？”

        赏善冥官笑道：“龙潭庙供奉的那位龙仙，不曾摄取过龙潭庙的香火，因此两个月累积下来便这么多了。”

        宗霁撇了撇嘴：“积累了多少？”

        赏善冥官笑吟吟道：“足以抵宗下使在安乐国砸的那座宝绣楼。”

        一千万。

        “这么多！”宗霁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上写满了阴德二字，“快把他身上阴德取出来。”

        他脑子里第一个想法便是，把阴德拿去换钱，再去人界把龙潭庙修好，他并不想与临沧海的龙族有过节。

        惩恶冥官又吼道：“冥鬼身上的阴德，勾魂将不可私吞！”

        吼这一声，赏善冥官又吓了一跳，这嗓门，不去当个大喇叭可真是太可惜了。

        宗霁也跟他吼：“我纵是吞了，你又当如何？”

        惩恶冥官怒道：“不要以为你是冥帝钦点的勾魂将，就可以在冥界为所欲为！”

        赏善冥官话都插不上。宗霁立马回嘴：“冥鬼是我抓来的，为何不能取？起码分个一半也不过分吧？”

        话语间，勾魂链已勾住了冥鬼的脖子，惩恶冥官道：“本官要去禀报冥帝！”

        宗霁听他这么一说，霎时没了气焰，这事要是被苍世敖知道了，保不齐两边都不好过。

        “哎呀哎呀，惩恶冥官说的这是什么话，”宗霁赶紧抽回勾魂链，笑嘻嘻道，“你我平分他的阴德，如何？”

        惩恶冥官道：“哼，本官从不贪赃，宗下使还是不要打这种主意了！”

        宗霁看向赏善冥官，赏善冥官莞尔一笑：“我也不会。”

        “……”宗霁道，“行，你两真行，还真是清廉无私！”

        赏善冥官将勾冥鬼应得的阴德奉上，宗霁气冲冲拿过阴德便离开了孽镜台。

        处理完孽镜台的事宜，赏善冥官提着冥鬼去了冥府，冥府中养着一大堆猫，其中白猫居多，此时，苍世敖正在冥府逗猫。

        他坐在雅阁前，很是闲情雅致，赏善冥官提着冥鬼进府邸时，院子里的猫都吓得乱窜。

        苍世敖沉着气，笑道：“赏善司，你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别把这东西带进来？”

        赏善冥官道：“是下官思量不周，望冥帝海涵。”

        苍世敖并未转身，仍旧看着院子里乱窜的猫，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确是有急事，”赏善冥官道，“这只鬼是宗下使抓来的，生前是跑腿的，只可惜腿脚不利索后没了钱财来源，活生生饿死了，倒是没做恶事，下官认为可以将它留下为冥界办事。”

        “哦，”苍世敖道，“你做决定便好了，不必来这一趟。”

        赏善冥官道：“下官是还有另一事要告知冥帝。”

        苍世敖微微一愣：“什么事？”

        赏善冥官道：“这只冥鬼是宗下使在临沧海那边在人界修的龙潭庙抓的。”

        苍世敖笑道：“哦，本尊知道。”

        赏善冥官一愣：“宗下使可是把临沧海的龙潭庙都砸了，冥界与龙族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若是那边的龙族找到冥界来，怕是要出大事啊。”

        苍世敖轻笑道：“什么大事不大事，他们找上门来，那就把宗下使给本尊扔出去，供他们随意差遣不就得了。”

        赏善冥官犹豫不决：“这……这不妥吧，宗下使是冥界的勾魂将……”

        苍世敖撒出手中的猫粮，道：“有何不妥？”

        赏善冥官无奈摇头，看苍世敖这态度，肯定是已经做好了打算。赏善冥官道：“那下官先告退了。”

        赏善冥官提起冥鬼正打算走，苍世敖道：“慢着，”赏善冥官回首，苍世敖看向冥鬼，道，“龙仙殿没抓到砸庙的人，定还要叫人重修龙潭庙，龙潭庙修好后将他扔回人界。”

        赏善冥官一贯笑盈盈的脸色变得愁闷，问道：“冥帝这是何意？”

        苍世敖笑道：“赏善司照做便是。”

        “是。”

        赏善冥官提着冥鬼离开后，苍世敖又从身侧抓起一把猫粮，院子里的猫向他聚拢，他揣着一只白猫赶去了望世潭。

        望世潭中，手执绘世笔的丹青书生陶然忘我地作画，放眼望去，青白玉上铺满了画像。

        他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往望世潭里蘸取墨水，纤细手腕与白净五指撑起了他的身子，身下的画上能看出一个人的轮廓，旋即，绘世笔被他咬在口中，双手拿起还未作完的画，翻过身子躺在了青白玉上，画作被他对在星辰之下，他想透过星辰看清点什么，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那副画，依旧没有五官。

        萧灵越因翻身，泼墨般的秀发掉进了望世潭中，他并未留意到，只是静静看着手里的画作，半晌后，他将画作平稳地放在胸前，双唇含着的绘世笔被他攥在手心，喃喃自语道：“究竟是什么样的？”

        白猫从苍世敖的怀中跳到了地上，它跑过去窝在了萧灵越的胸膛上，萧灵越见到白猫欣喜不已，赶紧起身甩开画作抱住它，沾了墨水的秀发将他单薄的后背染成了一片漆黑。

        苍世敖皱着眉头：“你每天都在这里画谁？”

        萧灵越抚摸着白猫，摇头：“下官也不知道。”

        苍世敖淡然一笑：“不知道？不知道那你画什么？”

        萧灵越蹙眉，缓缓抬眸：“好像……冥帝以前也问过下官这种问题，是这样吗？”

        苍世敖微怔：“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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