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逐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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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芝身体一塌,瞬间泄了气,抽了魂,跪坐堂上,不再说话。
“周大人,蓝大人,”萧缇始终保持斯文,笑道:“我也来了一天了,该回家换药了,不然这膝盖真是支持不住。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周翰拱手行礼,以示歉意,萧缇惶恐不安,“周大人莫要这样,本来这案子就牵扯长兄,我来配合也是应当,切莫放在心上。”
说完他向蓝谦深鞠一躬,道:“也多谢蓝大人,希望蓝大人秉公执法,抛弃私心,还我大哥一个清白。”
萧缇一面说一面眼圈都红了,周翰派人将萧缇送回萧府。
退堂之后周翰独留蓝谦,把下人都遣了出去,周翰与蓝谦道:“即是如此,便结案罢。”
蓝谦还在坚持,“大人,萧缇确有疑点…”
“我当然看出萧缇有疑点,但我问你,你可找到直接证据?”
“若给我时间…”
“时间?”周翰道:“多长时间,谢氏女所告之事,先是奸、淫,那是最难取证定罪的;其次是杀人,前后两次尸检都没疑问,且现在尸身已经腐坏;最后诬告,你没看到谢氏女看到谢朝海陷害萧络的证词那个表情吗?她自己都说不出不对来。”
周翰叹息,拍了拍蓝谦的肩头,“蓝侍郎,查案不是党派之争。”
蓝谦耳朵发烫,周翰怕是将萧缇那句“当年不告,为何现在告,背后是否有人”听了进去。
回到家后,蓝谦是坐立难安,最终还是决定去一趟裴府。
裴建业此时应该已经得了消息,但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着急也不生气,悠闲自在地在花园中听曲,见蓝谦来了,招手叫他过去一起听。
“舅舅,萧府的案子…”
“诶!”裴建业的眼睛落在场中跳胡旋舞的胡姬上,并不瞧蓝谦,满不在意地道:“我知道,办不下去了。”
“舅舅好似并不担心。”
裴建业一笑,“我当然知道没那么容易定罪,圣人已经叫中书省撤下萧经武的任命,改换其他人选了。”
蓝谦一听话头,感觉不对,果不其然,裴建业接着道:“我的目的也达到了,所以真相如何,随他去吧。周翰是不是察觉我要借题发挥了?”
“有这个想法。”蓝谦承认。
“那我更不能让他抓住痛处了,你也别太激进。羊敬忠当年办废太子一案,现在被人诟病排除异己,罗织党羽,我可不能落下同样把柄。”
“可真相——!?”蓝谦有些着急,蹭地站了起来。
裴建业这时转过头来,抬眼看了一会蓝谦,捏着胡子笑道:“玉山,没人关心真相。”
蓝谦一震,“那,那就要有人要白白牺牲了。”蓝谦深吸一口气,如是说道。
裴建业打量他,觉得甚是奇怪,疑惑地问:“玉山,你怎么了?”
“我——”
裴建业不等他开口,打岔道:“不论如何,你是裴家人,事事应以裴家为重,以前都做了,今儿是了?你向来聪明,不用我多说。”
这句话似乎点到蓝谦某个要害,他嗫喏半日,终究什么都没说,甩袖离开,裴建业放他自己消化,继续欣赏歌舞。
一身夜露,蓝谦走回自己的宅邸,站在门条那条宽阔笔直的大道上,仰望飞檐旁那一轮明月。
月亮慢慢地隐入乌云之中,他亦如同被乌云笼罩,喘不过气来。
他招手叫过门房取来一匹马,蓝谦跨上马又往刑部奔去,一路凝眉屏息,直至撞进牢房里。
衙役从未见过蓝谦这般失态,满头大汗,形容狼狈,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纷纷站了起来,“蓝大人…怎么了?”
蓝谦也察觉自己唐突,他喘平了气息,整理了衣衫,才往牢房里面走,一衙役颠颠地跟着。
离谢灵芝牢门前还有六七步,蓝谦停了下来,衙役赔着小心问:“大人,要开门吗?”
蓝谦驻足垂手,望向谢灵芝。
她正靠墙坐着,身体微歪,看着那小小的天窗,因是背对着,蓝谦看不见谢灵芝的表情。
但他能想象出来,谢灵芝肯定是又流泪了,她很少嚎啕大哭,泪花蕴在眼眶里,纤长的睫毛眨一眨,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掉落下来,是安静无声的。
蓝谦一时脑热,突发奇想是想来见谢灵芝的,他总觉得心里有愧,但真的到了这儿,蓝谦却踏不出这一步了。
她的眼睛有力量,能洞悉许多,直击灵魂。
蓝谦有些发怵,甚至可以说胆小,不敢直面谢灵芝。
最终,蓝谦也没走到谢灵芝跟前,他向来极为冷静克制,方才纵马急奔已经坏了修行,现冷静了,更不可能逾矩了。
谢灵芝本抱膝休息,闻声回头,果真是两行清泪挂雪腮,模模糊糊间,她看到了蓝谦寂然离去的背影。
彼时已经宵禁,各坊坊门已经关闭,蓝谦就宿在刑部的厢房里。
一夜辗转,全是零碎梦境,临近天亮才沉沉睡去,却不想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叫醒,蓝谦匆匆穿了衣服,张伙候在门口,等开了门迎头便问:“大人,你可知道?”
蓝谦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羊敬忠,昨夜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咬舌自尽了。”
羊敬忠还未经三司会审就畏罪自杀,圣人震怒,将其视为对君上和律法的藐视,大笔一挥,所有牵连者从重处罚,轮到谢家,再有陷害萧络一案,更是重上加重。
谢朝海鞭尸三日,不得入土,谢家男丁流放,女眷为妓。
谢灵芝听到这个消息两眼一黑,冷汗涔涔,险些晕倒。
而同牢房的女眷有晕厥的,有寻短见的,哭嚎一片。
相比之下,谢灵芝反而沉默许多。
接下来几天,女监里的人越来越少,要不被拉去砍头,要不贬谪流放,与谢灵芝同监牢的一个女眷大半夜的突然发疯,用力往墙上撞,口内喊着她不要为妓,瘦成一把骨头的弱女子疯癫起来,竟得两个衙役才能压制得住。
那女子被连夜拖走,生死不明,剩下两人躲在角落,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忍不住抽泣,谢灵芝独自靠在冰凉的墙上,仍痴痴地望着那小小的天窗。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她怕不怕。
又过了几天,衙役偶然间说起,男监那边有个六十多岁的证人突发疾病死了,谢灵芝微微侧目,隐隐听到一个“许”字,嘴角难得有一点向上的弯曲。
一个女眷咬指问谢灵芝,“都这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过几天你就得去平康坊了。”
“我怎么不笑,”谢灵芝淡淡地说,“我开心我就笑。”
背信弃义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只是死的太早了,还没能等到给阿耶翻案。
想到翻案,谢灵芝的心尖便一阵抽痛,原想着到了长安,进了刑部,应该有沉冤昭雪的希望。她哪里晓得谢朝海的命,她与云青的未来,全成了别人棋局上的小小筹码。
有用时捡起来用用,没用了随时可以抛弃。
这份希望破灭了,谢灵芝并没有气馁,她必须另寻出路。
等到最后一个女眷被带走,谢灵芝独享牢房,空空的墙壁回荡着残留的哀哭,像是从阴间传来的声音,谢灵芝就在这片阴曹地府默默坚持。
混沌度日,不知过了多少天,牢门上的锁链哐啷啷打开,一声嘶哑的“阿姊”冲了进来。
谢灵芝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云青出现在眼前,她恍然不是做梦。
谢灵芝从茅草垫上坐起来,手脚并用爬到门前,穿过牢门,两个人的手紧紧交握。
张伙在旁说:“蓝大人交代,你们有话赶紧说,说完就上路了。”
谢灵芝朝张伙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可面对云青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两人握着手,流了一回泪。
云青哽咽,低声道:“阿姊,你瘦了好多,你若去了,去了那腌臜地方,你…”
他说不下去了,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知道谢灵芝要沦落烟花之地了,身为男子,身为至亲,他怎么能坐以待毙。
可云青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他还那么小,他才刚满十五岁,脸上稚气未落,还是个少年人。
他恨自己的无能。
谢灵芝如何不懂云青的心情,两人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云青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谢灵芝都能揣测出他的心思。
是以,谢灵芝勉强莞尔,含泪挤出微笑,伸手抚平云青杂乱的鬓发,柔声道:“没事,我不怕。”
云青松开嘴唇,唇上刻上了一道血印,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看得谢灵芝心里发虚,倘若以后他们都活着,还能相见,谢灵芝怕已经是满身风尘,千疮百孔,自惭形秽。
这般想着,谢灵芝低下头去,一滴泪滚落下来,云青感觉到她的情绪,将手中的力道加多了两分,坚定地说:“阿姊,你别怕,也别胡思乱想,等哪天我们再相见,我们还在一起,我还娶你。”
谢灵芝豁然抬头,看着云青的面庞,心里说不出的温暖和安心,她展颜笑了,是由衷地笑,她重重地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谢灵芝说:“等再见面,我们就成亲。”
张伙在一旁听着,钢铁心肠的他居然也觉得不是滋味。
谢家这案子,若不是羊敬忠突然自戕,触怒圣人,应该还有转圜余地,哪晓得赶上这个裉节,大笔一挥,于圣人而言不过几句朱批,于低下人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张伙想出去透透气,谢灵芝忽而对他说,“大人,可有短刀借我一用。”
怔愣一会,张伙还是从腰间拿出一把平日常佩戴的匕首,递与谢灵芝。
只见谢灵芝素指勾起一缕青丝,然后将匕首取出,刀锋一转,张伙头皮发紧,还未开口,青丝已经削了下来。
谢灵芝撕下一截衣袖,见头发细细绑好,放在云青掌中,在将他的手一点点合好,对他说:“阿姊身无长物,只能将这缕头发送给你,云弟,保重自己,别做傻事。”
云青红了眼眶,好久说不出话来,直至张伙催着他走,走到牢房门口,云青方才回头,带着哭腔朝着谢灵芝喊道:“阿姊,你等着我,等我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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