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梦终醒

时光飞逝，百川上神回妖界的时候越来越少。临水小院渐渐成了过往的印记，薰华上仙每一次过去，看见的都只是桌上永远的灰尘。

        她打扫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在听说百川上神即将和凤凰一族凤芫仙子联姻的消息，跟百川上神确认无果后，她关上了临水小院的木门。

        回到惜川酒楼后，她认认真真用云纱锦缎做了一套大红的双修大典的男女仙人冠服。

        女仙服上，绣着她真身的薰华草，不是后来草叶葱茏的她，而是被神血浇灌之前，只有两片嫩芽的薰华草。

        男仙服上，是遨游天际的青色巨蛟。犀利的蛟目，仿佛世间最利的剑，能将一切险阻荡平。

        绣完最后一针，她将这套冠服用木盒装了起来，压在箱子的最底层。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仍是想嫁给他的。但她，也终于能做到平静地祝他幸福。

        她自以为做得很好，满心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花翎在百忙之中又来了一次惜川酒楼，她骂了她很久，最后深深叹了一息，给了她一块客卿的令牌和一枚融入她精血的本命翎。

        她低垂着头，心中渐暖，相信哀伤终会过去。

        然而，仙界战争的余波仍是打搅到了她。百川上神重伤不醒的消息传来，在她平静的心湖荡起一重又一重涟漪。

        黄昏的余韵中，她最后一次来到蛟城。

        任呈和颜沅难得的很热忱。

        她愣了愣，顾不得揣摩他们的心思，在隔了很多年的时光之后，又一次踏入百川上神的寝院。

        蛟族的妖仙，第一次给她让出了位置。

        她看到了昏迷不醒的他。

        他的脸色蜡黄，曾经强健的双手枯瘦如柴。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心底一阵一阵痛。她无措地抬头，第一次看到了雍容华贵的云锦上神。

        云锦上神如高踞云端的仙子，看向她的眼神极淡，衬得她异常的卑微。

        她愣神的片刻，高踞云端的仙子告诉她，要救百川上神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万年草木精灵的木心。

        所有人都看着她，他们看向她的目光第一次有了炽热。

        她凄然地笑了，原来她的这颗心脏，才是打动他们的利器。

        但剖心之前，她想再去临水小院看看。想看看那池莲荷，看看藏在木板下的话本。

        任呈和颜沅满眼不赞同，然而云锦上神点了头。

        她感激地看了眼这位高踞云端的仙子，虽然心如刀绞，但她一滴泪也没有落下。

        她静坐了很久，才从临水小院回来。

        通过虚掩的门，她看到他的床前坐着一个极热烈的女子。

        那女子，半搂着他，极热烈地述着衷肠。

        他的另一个妹妹陪在那个女子身边，等女子说完之后，极尽热情地吹捧。

        原来，这世间救他的办法，并非只有木芯一种。

        凤凰火的涅槃重生，亦是世间顶好的良药。

        这女子，正是传言中凤凰一族的凤芫仙子，是掌握涅槃凤凰火的凤芫仙子。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原来他与凤芫仙子才是天生的一对。而她，不过是个钻了天道漏子的小仙罢了。

        她们将一切计算好，等着她入彀。

        罢了！她想，看了这么多年的冷眼，经了这么多年的别离，她又何必执拗于这样的不可为而为？

        薰华上仙的那颗心彻底冷了下来。

        她想，世间有轮回，这偷来的时光，终究是要还回去的。君子国的那个小土坡，那些早就枯了又生的同类，那才是她该留恋的地方。

        等他的妹妹带着那凤芫仙子离开，在那个夜晚，在云锦上神等人注目下，她终于将尖尖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你有什么遗愿？”高踞云端的仙子有些不忍。

        “遗愿啊！”她念叨着，一生的记忆如白驹过隙，从她的脑海中匆匆而过。

        任呈和颜沅不满地看了看大女儿，他们的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责备，清晰明了地写着：将死之人，谈何遗愿！

        薰华上仙笑了起来，她看了眼床上昏迷的百川上神，笑出了泪来。

        她这一生，身如浮萍。论好友，唯花翎一人；论爱人，即将死别；论亲人，世间无一。

        花翎无须她记挂。

        就算有遗愿，也只能付诸床上的那人。

        她怅然道：“我之一族，命若蜉蝣，本就朝生夕死。能得上神庇护教导，得成上仙，寿数万载，已是幸运。这颗草木之心，既能救上神一命，拿去便是。我只遗憾还没来得及学完《木则》的最后一式，遗憾没能走遍六界的万水千山。”

        “我没有什么遗愿，只是想请云锦上神告诉他：此一生，薰华惟愿上神得偿所愿，琴瑟和鸣。”

        话落，冰冷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捅入心脏。

        温热的血，将薰华上仙的手染成猩红。

        匕首拔出，一颗碧青的草木之心从胸口的破裂处被挤出。

        蛟族的妖仙们，重新围拢到百川上神的床前。

        没有人再看薰华上仙一眼。

        身体越来越凉，薰华上仙终于闭上了清澈的眼眸。

        若有来世，只愿再不相逢！

        溪客的心口也好似被尖锐的匕首刺穿，痛得她识海一阵动荡。

        她身体虚软，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上、脸上、背上溢出，整个人好像在水里泡过一样。

        薄薄的书案撑不住她的手肘，她无力地滑了下去，直到整个人躺在地上，方才止住颓势。

        书案上的东西，被带下去不少。叮叮哐哐一阵，那面镜子在地上转了几个圈，落在她的脸旁。

        她的眼睛正对着镜子的背面，清晰地看见镜子背面的符文好似扭曲的幽灵，动来动去，许久之后，在她看得头晕脑胀之际，终于汇成了清晰可见的三个字：前世镜。

        这一刻，痛如来势汹汹的潮水，从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

        她像油锅上的虾子，全身蜷缩起来，一边大口大口喘气，一边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

        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痛的。

        冥宫冥侍的话言犹在耳。

        原来，这就是她的前世！

        怪不得！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怪不得酆都要连夜外出闭关，却独独带走了薰华上仙的生平卷宗。

        还有什么比这更欲盖弥彰的？

        她在书房的地上躺了很久，久到胸口的疼变成麻木，久到外面传来谨行的大呼小叫。

        “青冥重楼的彼岸花谢了！”

        谨行是个大嘴喇叭的上仙，经他这么一说，寒冰府的神仙和冥侍纷纷出门看热闹。

        她被痛得麻木的神经也渐渐回笼。

        地上的名符白光闪烁，是晏海在回复她先前的问话。他说刚做了个梦，梦见了百川上神和熏华上仙的往事。

        溪客身体僵硬地看完他的回复，过了许久，才沉默地把那块记名名符塞进乾坤袋。

        她捏了捏拳，眼神几经挣扎终是归于平淡。

        从地上爬起来后，身体的虚弱感仍旧没有消散。传信白简后，她铺平画纸，按照记忆中的模样画花翎的那支本命翎。

        白简来得很快。

        几乎在她把笔放回山水架的那一刻，就到了书房门外。

        她撤掉结界，说了一个“进”字。

        “这是花翎的本命翎，你去查一下在谁手上。”溪客把画纸递给白简。

        比翼鸟族的翎羽，除了蕴含祝福之意的赠翎之外，还有比翼鸟妖自身的本命翎。两种翎羽的用途近似，但本质有所区别。

        赠翎类似于限制性传送法宝，虽然主材是比翼鸟妖夫妻的翎羽，但一套有两片，驱动其中任意一片，可以将这个人传送到另一个持翎人身边。

        而本命翎，则是比翼鸟妖身上与生俱来的东西，翎羽中保留着比翼鸟妖最纯正的精血和魂魄气息。虽然只有一片，但驱动之后，仍旧可以将持翎人传送到翎羽的主人身边。

        当年，百川上神与凤芫仙子联姻的消息传出后，花翎将自己的本命翎给她，便是为着给她一条退路。怕她万一被蛟族为难，还能趁机传送离开。

        不比她的无亲无族，花翎的身后好歹还有比翼鸟妖一族。当年的花翎，是真正觉得，能够护她一世的。

        然而……

        溪客叹息一声，她终究是辜负了花翎的期许，任她独自在寂茫的时光中沉浮了数万年，落得个身魂不知所踪的下场。时光流转，轮回归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花翎竟然会突遭厄运。而这片本命翎，竟是寻找她本体和魂魄所在的唯一媒介。

        白简疑道：“本命翎？闻所未闻！”

        溪客怅然：“是啊！闻所未闻……”

        于比翼鸟妖来说，终其一生，都未必会将自己的本命翎赠予他人。这世间又怎会有本命翎的传说？

        她的神情太过感慨，白简看了看她，这才将画纸展开。

        翎羽清晰得让他吃惊，然而更惊讶的却是画纸左侧的名字。

        他愣了愣：“上神是不是写错了？”

        名字虽少，但活着的，不一不是地位尊崇之人。

        溪客摇头：“你悄悄查，不要擅自动手。”

        怎么会错呢？

        那是她剖心而死时，见到的所有人。

        因为是花翎所赠，本命翎从未离过她身。而今要找回来，也只能去找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出现过的那些人。

        白简识趣地没有再问，临出门前，他脚步顿了一下：“大帝回来了。”

        “我知道。”溪客没有多少意外。

        这世间最了解她的人是酆都。同样，最了解酆都的人也是她。

        他躲她，是因为不想让她看到前世的生平卷宗，怕她沉浸于前世的旧梦之中。而今，万年大梦终究一白，她已知道，他再躲便毫无意义。

        白简愣了一下，听到有喧哗声传来，把画纸一卷塞进袖子中，囫囵出了寒冰府。

        看热闹的人回来了。

        谨行很没有上仙风度地说道：“我没骗你们吧！青冥重楼的彼岸花，就是一瞬之间全部谢掉的。我刚才还问了驻守黄泉道的仙官，据说就连黄泉道的彼岸花都谢了。只不过没有青冥重楼这么明显，黄泉道两旁的那些只是花谢了，枝叶还在。不像青冥重楼，别说枝叶，连根都化成了飞灰。”

        众人唏嘘不已。

        有少年担心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前彼岸花开满青冥重楼的时候也是毫无预兆。事出反常必有妖孽滋生，你们说，这会不会是要出大事的前兆？”

        “嗨，什么妖孽滋生？咱们冥界的仙人，难道还怕那些妖仙不成？”另一少年接口道。

        “可不是，怕什么！咱们冥界有大帝坐镇，谁敢来犯？”

        少年们立时分作两派，一派极力鼓吹酆都大帝的英勇，另一派嗤了一声，反驳道：“十万年前的邪修来犯，莫不是没有大帝坐镇？”

        “这怎么能一样？十万年前那是因为有大量邪修出现。现在的六界，哪里还有邪修敢冒头？”

        少年信心满满，自从十万年前的六界混战之后，邪修就成为六界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然而，另一道声音弱弱道：“上神前次传讯回来，说有人炼制了三魂七魄丹。那丹能控制心神。”

        三魂七魄丹是典型的邪修手段，被他反驳的少年气息一顿，哑口无言。

        “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常重打圆场道，看了看众少年：“元引下月的生辰，都好好想一想，怎么给他庆祝一番。”

        “放烟花怎么样？”

        “老套了，年年都放烟花，有什么意思？”

        “那，花车游街？”

        “什么玩意！贺生辰又不是成婚，搞什么花车游街？这个肯定不行。”

        ……

        一个又一个提议被否决。

        少年们冥思苦想一阵，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情不自禁苦了脸。

        “我听说，东海有鲛人，歌舞世无双。若能请来鲛人族，不仅新奇，而且倍有面子。”又是那个弱弱声音的少年道。

        众人想了想，谨行双手一拍：“这个好，就这个吧！”

        少年们也觉得好，但是：“谁去请？”

        鲛人族世居东海，是当之无愧的东海霸主，寻常神仙前去拜访，连门都不一定进得了。

        谨行撺掇常重道：“要不，请你父帝去一趟东海？你是家里幼子，只要撒个娇，肯定能成。”

        常重双目圆睁，连连摆手：“我？不成，不成，肯定不成。我这次偷跑去妖界的账，老头还没跟我算呢。”

        他这人很有自知之明，若是平时还好，但在这个当口，以他对老头的了解，他要是敢提这么个要求，别说是幼子，就算是独子，腿也要被打断了去。

        想到这些，常重的后背一阵发寒。

        他怒瞪谨行一眼，上次打赌害他陷落讹城的账还没跟他算呢！

        谨行遗憾地摇了摇头，在场的少年，虽然都与幽冥司仙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要真论起背景来，无疑常重的背景是最硬的。

        毕竟，不是谁都有一个帝君修为的父帝。

        但是，很显然，这次是用不上这条粗大腿的。

        谨行叹息一声：“要不，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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