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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019章 流金无着情如绡(下)


不大一会儿,就有一批宫人从昙星阁回延佑宫复命了。延佑宫的灵玉并尚衣局的刘良侍将两个楠木托盘奉到了帝后面前,那两个托盘里分别盛了一件宫女穿的夏布短衫和卫司彩所说的那个粉色织锦缎四方包。

        刘良侍跪下以后,禀告道:“启禀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这件夏布短衫同这个织锦缎四方包的针迹是一模一样的。而这件夏布短衫,正是出自昙星阁的宫女黛儿之手的。”

        刘良侍说着,已有两个宫人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押了上来,那小宫女瘦弱单薄,面色也萎黄的可怜,她一脸的惊慌害怕,一双大的可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你就是黛儿?这两样东西都是你的针线?”予祯向那小宫女问道。

        那两个宫人将手一松,这小宫女就掼倒在了地上,她颤抖着声音,怯怯道:“奴婢,奴婢是叫黛儿,这两样东西,是奴婢,是,是。”她还未说完,就被尚婉言狠狠地瞪了一眼,当即摔倒在了地上。

        绾绾见她如此畏惧尚美人,便向一旁刘太后的宫女紫云吩咐道:“紫云姑姑,请你掀开她的袖子,看看她的手臂。”

        紫云依着绾绾说的去做,这黛儿的袖子一被掀开,就见那细瘦的手臂上紫绿横陈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这,真是太狠了。”毓琳看了,心下大为不忍,不禁叹了一声。刘娥也十分厌恶地瞥了尚美人一言。

        “这!”赵祯惊诘道:“尚美人,这都是你打的?你可知虐待宫人是什么罪?”

        “虐待么?”尚婉言瞥了那两个盛着她与卫司彩私通的证物的托盘一眼,她眼中亦含了那万劫成灰,春心死尽的泪水。

        “我没有虐待她,我没有,没有。她不听话,我不过是管教管教她而已。”说着,她就将头仰了起来,神情既无谓,又有些无力的猖狂。

        予祯看她这副样子,也懒得同她分辩。他扫了一眼殿上跪着的人,裁断道:“卫司彩革除职俸,贬为十品宫人。杨美人僭越宫规,贬为才人,罚俸一个月,闭门思过一个月。剩下的事情由陈尚衣接着处理,凡尚衣局涉事的女官,宫人,一个都不能轻恕。都下去吧。”

        “是。”陈尚衣应着便带领尚衣局诸人退了出去。

        “是,是。”杨爱儿唯唯地应着,也退了出去。

        “尚美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么?”予祯淡漠地望向了尚婉言。

        尚婉言听得予祯同她说话,她又缓缓地直起了身子,茫然了一番后,她放软了声气道:“臣妾不过是穿错了衣服,打了个宫女,说错了话,连杨美人,杨美人都,皇上,我,皇上,皇上。”

        还未等尚婉言说完,予祯便厉声道:“僭越宫规尚可周旋,但觊觎后位……”他的语气渐渐决绝:“你明白了么,觊觎后位,以下犯上,才罪加一等。”

        粉黛如云,三千流水,到头知返,与她何干,呵!

        “绝不要与任何人作伴,不要把心留在男人身上,不要做男人的玩物,不然,不然,呵,呵……”

        尚婉言想起尹沐英的话,不禁笑失了声。

        “这后宫里啊,都是笑话,包括那个装模作样的贤贵妃,和那个,那个自以为清高,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皇后!”

        时至今日,她才真的懂了,自己真是个笑话啊,是个笑话啊!但也还有不懂的,皇后怎会是笑话呢,贵妃怎会是,皇帝与太后,又怎会是。他们一直高高在上,他们生杀予夺,什么都有。

        “呵。”她涩涩地苦笑着。若早知如此,还会有当初那娇艳地就要溢出来的一笑么?犹记当时,宫宴上千万片飞旋的舞裙晕成了一片起伏荡漾的胭脂海,觥筹交错,羽觞飞花,在那碎晔的金光中,她看见了众生顶端的他,年轻英俊,贵气天成的天子。像接近着一场倾国绝伦的美梦一样,她身下的裙摆越旋越快,薄绢金丝绕成的江梅枝在高髻上悠悠含娇地一颤。她始终笑着,像一朵艳艳盛开的花,等着一只流赏的手来采撷。

        那时的轻狂,恋慕,引诱,只因为,她以为,他真的可以喜欢上她,她那自负又自恃的美啊。皇上,是妄念么?是错了么?可若再来一次,她又能如何呢?出身低微的她,根本不像绾绾,毓琳这些金枝玉叶,可以自择进退。

        舞得再美,不过是玩物;笑得再真,不过是傀儡。

        她半晌未答话,只顾垂着头空自追忆着。就在这时,一阵井然匆匆的脚步声将她惊得回过了神。是剩下的那些宫人们回来了。

        延佑宫的宫女江离将一个楠木托盘奉到了帝后面前,她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这是奴婢等在昙星阁尚美人床下的暗格夹层里搜到的。”

        予祯向那托盘一望,只见里面有一个布偶并两个贴了红色符纸的陶土罐子。他倏忽色变,震怒道:“混账东西,竟敢在宫中行巫蛊之术。”

        刘娥看到这些东西,脸色也是一变,忙吩咐云舒将那布偶呈了上来。刘娥将那布偶地抬起,两面翻覆着看了看。那布偶做得极糙,人形依稀,男女都不辨,只在背面落有两行朱砂小字。细视过后,刘娥顿生厌恶,不禁提袖掩鼻。她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云舒将这布偶呈向赵祯,一面道:“皇帝,这上面是皇后的生辰八字!”

        赵祯将布偶一把抓起,瞪着那两行朱砂,细看了起来。壬子,戊卯,丁辰,乙巳,那正是绾绾的八字,曾同他的八字合在一起,死生不离,心心相印。

        这八个小字如黯淡濒死的血迹一般,刺过他的眼睛,也刺过他的心。他大怒着将这布偶掷到了尚婉言身前:“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罪,又是罪,懵懵懂懂中,她竟已罪犯滔天,万死不赦了。尚婉言心知死局已定,辩也无益,可她还是不甘啊,舍不得这一身的美,一身的梦啊。她瘫倒在了地上,目光直直的,一时万念焚心。

        “皇上,这还有两个罐子呢。”毓琳瞥了那托盘一眼,淡淡道。

        “总之都是些居心叵测的脏东西,也不必细察了。”赵祯微皱起眉头,沉声应道。

        绾绾一直都未说话,像巫蛊这样,她都不信的事,又怎会放在心上,怎会动气计较。

        “皇上,让她出宫去吧。我再不想看见她了。”绾绾忽说道,她俯向空空,语气飘忽而坚决。

        “绾!”予祯有些吃惊:“她这般诅咒你,怎能轻易放过了。”

        “皇上,祯郎!”绾绾痴张抬眼,望着恍然错愕的他,目光莹莹地轻颤着,有那曲折暗藏的痛苦自她的眉梢靥底流了过去:“我只要你,只要我们。让她走吧!”她无心顾及这些话是不是有失分寸,不合身份,她只当予祯是她深爱的丈夫,那无辜与错咎,礼法与宫规,她才不要管呢,她只要这情爱与两心本来的纯粹。

        “绾绾,我。”予祯似能懂得绾绾的心意,看着绾绾莹莹轻颤的目光,他亦颤颤地犹豫了起来。

        “万万不可!”刘娥偏望向帝后二人,似是诧责地一顿:“巫蛊乃是宫中大忌,一定要杀一儆百,决没有轻纵的道理。”

        “皇后,哀家与你说过的,人心不服,后患无穷!”刘娥紧了紧眉,苦心弥重。

        “母后!”绾绾与母后交望着,缓缓地,才应道:“是!”

        予祯的目光迟迟地一顿,方才落定下来。接着回过头,重敛神情,沉声道:“美人尚氏,以巫蛊之事诅咒皇后,并僭越宫规,虐待宫人。证据确凿,不容分辩。赐鸩酒!”

        完了,一切都要完了,她再没有做梦的机会了。轻歌曼舞,水袖霓裳,媚人的笑靥,照面如春的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厢沉醉地在她一己的心头开落生息着,让这寂寂的岁月也充满了无尽的期许。无边的恐惧将尚婉言包裹住了,越演越烈,越缠越深,这样怕着怕着,她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只觉身子空空地一晃,已有两个宫人拖住了她的两肋。那两个宫人拖着她就要向殿外走,她双脚死死地抵住了地板,两只手无措地在空中乱抓着。“嘶”地一声,是她的长裙被撕裂了,她挣扎着,长发也自发髻中松散了下来,这凄厉可怖的哭喊啊,她自己是听不到的。就这样,她被拖出了延佑宫,在这一番激烈的挣扎中,她腕上一松,就有什么东西落了下去,原来是一根红绳,凄凉无助地擦过她的脚边,落在了这空荡生寒的宫阶上。

        红绳结,回心意,这原本是和那两罐成对的符水一起生效的。朔望轮回,她期许着他的心也能回还。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究竟,还是爱了的啊。

        鸩酒顺着她的喉咙汩汩而下,是被几个宫人强灌着饮下的。如同烈火一般,所到之处,她想着均灼灼地烧开了一片血肉。

        “咳,咳。”那制着她双肩的手终于松开了。苦,痛,混着一念清醒的苍白,随着肝肠寸断,瞳孔由纷辉至朦朦,她终于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黄泉寂寂,远路遥遥。死,难道就是这样的么?目之所及一片黑暗,触手无觉,连行走也无知。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这无边的黑暗里又划过了一道刺眼的天光。

        “王妃,为什么救她?”

        “因为仇恨。”

        乌木金漆的屏风后转出了一个人影,紫衣玄裳,金银韬光,似一尊庄严的幽灵。那尚未尽老的容颜,幽幽俯视的眼神,都像极了一个人——故去了数十年的章怀皇后潘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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