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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


那天的生意真是不错,六点都过了,店门还是开开关关的。一条街上摄影工作室开了五六家,我很感激那些能走进这家店来的顾客,虽然这与我并无太大相关。

        “为什么会选这家店呢?”无聊的时候,我会看着顾客们离开的背影思考这个无聊的问题。

        我只是这家工作室里的一名门市接待,我对于迎合顾客的这类事总感到力不从心,所以我的业绩总是最差的一个,有时我会觉得是老板同情我的懦弱,或是无暇顾及我的存在,所以才一直没有辞退我。

        我盯着落地窗外的天空,努力观察它暗下来的过程,却总是不知不觉走神想起别的东西。街灯先于夜色亮了起来,并在黑暗的层层深入中变得越发耀眼炫亮。也许夜本来没有什么可怕,越是黑暗的东西反而越能衬托光明的本质。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辆白色敞篷跑车停在了门口,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去了,以我当时的见识,我难以想象那辆车的市价已超过百万。一个穿着深棕夹克、带着墨镜的大男孩从车里走出,在他摘下墨镜,朝大厅里张望的时候,我的胸口起伏得不得不用右手去按住,嘴巴也微张着发不出声音。当他的目光与我相接时,他马上露出了调皮的笑,然后推开玻璃门,大步堂堂走了进来。

        和我同职的接待们蜂拥而上,然而他却微抬起双臂表示回决。他迈着紧凑的步子向我走来,我却扭过头撒腿逃跑。

        “林思桐!”

        我被这声音扼住,瞬时定在原地,回过头来,看到他站在大厅中央,笑得双肩微颤。在场的人开始交头接耳,目光在我和他之间交错。

        他优雅地向我缓步走来,我顿时觉得两颊发烫,低下了头,但仍然上翻着眼睛偷看他的举动。

        他越来越近,我无法阻止,于是把头彻底低下,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目光所及的地板上出现了他的耐克跑鞋,他的鼻息旋在我的头发上,热热的,痒痒的。

        “抬起头来。”温柔的语气,却像是命令一样不容拒绝。

        “我是你的客人,抬起头来。”

        我缓缓抬起头,但却把目光投向别处。

        “我叫江天海,还记得吗?”

        “记得。”

        “我想拍照。”

        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靠我的专业来掩饰慌乱。

        “嗯,请问您想拍什么类型?”

        “拍我的隐私。”

        我一时愕住,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碰撞到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时,我如同受到惊吓一样又把头低下了。

        “人……人体艺术是吧,请……请问需要什么价位?”

        “只要做得好,什么价位都可以。”

        我心里开始发慌,暗念一定是我曲解了他的意思,他不会这么无耻的。

        “这边请,我给您介绍我们的摄影师……”

        “我只要你。”他的声音很轻,但却足以震惊所有旁观者,我的心跳夹杂着周遭嘈杂的纷纷议论,震憾着我的思绪。他果真是个花花公子,可惜他找错了人。

        我义愤填膺,瞪了他一眼便扭过身,却被他扼住了手臂。

        “快帮我叫保安来!”我抬起了声调,向我的同事求救。

        “林思桐,”他却没有一丝畏缩的表现,像是安慰我的多虑一样,语调更加轻柔,“你是摄影师,林思桐。”

        他念着我的名字,在“摄影师”三个字上加上重音,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也许是我太过敏感了。

        “给我拍照吧,就像拍‘天主的弃儿’一样。”

        我把他领进一个摄影棚,他看着贴满整个墙壁的仿欧式皇庭壁纸,厌恶地皱起了眉。在他眼里,这些都是俗不可耐的东西。

        “唰——”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竟然一把扯下一大块壁纸,接着,“唰——,唰——”他不停地撕扯,直到一面墙完全恢复暗白的本色。

        “你干什么!?我怎么向老板交待!”

        “用钱交待。”他完全无视我的慌张和反对,我突然对他心生厌恶,这并非缘于他的鲁莽,而是因为他在我面前提到了钱。

        “你这个怪人……”我后边的话被他的动作堵塞在了喉咙口,他竟然脱下了外套,然后慢慢解开衬衫的钮扣。

        “啊!你要干什么!我……”

        “专业点好吗,摄影师。”他歪着嘴角戏谑地笑了,我认为这是一种调戏,于是不住向后退,却被墙角的桌子挡住,我的双手在桌上乱摸,直到摸到一个方形物体,我来不及辨别那是什么,便使出全力向他扔了过去。

        他一个闪身,被我丢出去的东西重重地落在地上。“你怎么了?”他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轻笑了一声,做势要向我走过来。

        “啊!别过来……快来人啊!”

        几名保安循着我的声音破门而入,江天海却反而像受了惊吓一样快速拉紧衬衫的两襟,含着胸大喊:

        “出去!”他像个短兵相接中自卫的战士一样,霸道的气势让那几名保安都乱了分寸。

        “你有毛病啊,我说过我拍的是隐私!”他的话掷地有声,“林思桐,如果你还有回忆,就捡起你的照相机!”

        他在对我下命令吗?我不知道,当我看到刚刚被我掷在地上的相机时,我已经无从思考了。

        沉默中,我和他都恢复了平静。

        “我要你为我拍照,拍我的秘密,我只想给你一个人看我的秘密。”他边说边缓步走近我,在背对着保安的角度,摊开衬衫衣襟。

        我目瞪口呆,连惊叹的声音都未曾发出,那几名保安搞不清事态的原委,可江天海的决绝威慑着他们不敢靠近探究。

        略显瘦削的胸膛裸露着,胸口正中,白皙细腻的皮肤上,竟然有一道疤痕自上而下贯穿整个胸膛。

        “你们出去吧,没事了。”我已明白了他的意图。

        当摄影棚里只剩下我和他,他的表情慢慢暗淡下来,我想要触碰他胸口的疤痕,却将伸出的右手停在了我和他之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觉得那道疤好像稍一触碰便会血流不止。

        而就在我想要将手收回时,他竟然一把拽住,然后将我的手贴在了他的胸口,一股热流,顺着我的右手,直冲进我全身的血液。

        “我要你把我的悲伤也拍下来!”他的声音在颤抖,我的手真切地感受着他的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不断的起伏。

        “我知道你能感受到我的悲伤,我也是天主的弃儿!”

        “你不是。”我语气坚定,虽然明知会惹他不悦,但我必须表明态度,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忤逆他的本意,按在我手背上的大手失去了力道,我就势将手抽回,离开了他滚烫的胸膛。

        “你不会像他那样悲惨的。”

        “怎么不会?!”

        我不想过多解释,于是开始着手做起拍摄的准备,而他却在一直追问。

        “因为我有钱?”

        我不做声。

        “因为我还活着?”

        我的心震颤了一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以为我会顺着他的话发表言论,可我只是淡淡地说:“到那边站好,坐在沙发上也行。”

        “你……”

        “请你快点,我们十点就打烊了。”

        他因为我的冷漠而懊恼,悻悻地走过去坐在了沙发上,他完全没有考虑坐姿和造型,也无视不断闪动的快门。他的表情比刚才还要落寞,甚至可以说是绝望。

        “你知道这个疤是怎么来的吗?”

        我当然知道,但我没有回答。

        “换个姿势吧。”我只想做好摄影师的本分,他见我毫不顾及他的情绪,一时有些恼怒,但很快就又变得伤感起来。接着,他突然自嘲地笑了,似是明白了,个体的悲伤是不能强加于他人的。

        他突然重整了精神,站起身来,把衣襟拉得更开,露出整个上身。

        “怎么样,我的身材不错吧。”

        我仍然没有回应。

        “真是个怪胎,”他的语气又变回了孩子气,“stephanie说得没错。”

        一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的我,突然愣住了,把目光从取景器转移到他的脸上,此时的他得意地笑了起来,他是在惩罚我刚才的冷漠。

        “stephanie说,你的拍摄角度很怪,你的眼睛里都是伤感,就算快乐的事情都会被你的视角转化成悲伤。”

        “她看到‘天主的弃儿’了?”我的语气有些急促。

        这次轮到江天海不做回应了。

        “照片你发邮件给我就好了。”说完,他穿好衣服,从皮夹里掏出一打现金放在沙发上,便走向门口。

        “等一下!”

        他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过头。

        “我的照片呢?”

        他回过头,像是惹祸后不肯认错的坏孩子一样斜着嘴角笑着说道:“我扔了。”

        “啊!?”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说过要替我好好保管……”

        “我还说过等你拿着聘用书走进‘坤江’的时候还你呢,你又没拿到聘用书,我为什么要还你?”

        “你……你知道那张照片对我多重要吗?”

        “重要到九年都不肯看一眼吗?”

        我一时哑口无言。

        “既然留在身边又不肯见面,倒不如丢了省得惦记,做人洒脱点吧,忧郁小姐。”

        十一点,城市渐渐安静,习惯光明的人们已经睡了,而忤逆黑暗的灵魂才刚刚苏醒。我坐在写字台前,仍然是没有开灯,电脑显示器散发的蓝色荧光朦胧着我身边的黑暗。我机械地点击着鼠标,两小时前,他在摄影棚里留下的光影,被当今的数码科技轻而易举地记录和移动,在我的小屋里重现,可能连记忆都不如这些数字代码来得可靠了吧。

        我的照片,他应该没有扔掉,可为什么不肯还我,是在和我赌气吗?没这个必要吧,除了陌路人,我们还能有其他关系吗?

        “如果你还有回忆,就捡起你的相机!”

        我的大脑里不停反复着他的话,我却难以理解他话中的意图。我只知道,回忆,对我来说,是件多么奢侈的东西。

        想到这里,我停下了按动鼠标的手指,我一直没有勇气直视他的思想,而现在,我可以通过光影科技向他的双眼深处探索。

        他两腿微张地站着,黑色衬衫的前襟无精打采地垂坠在双臂附近。画面左上方打下来的昏黄光线照着他的左脸,在右侧脸上以及锁骨处投射下了一层暗影。斜飞入鬓的双眉和乌黑浓重的凤眼,一半在灯光下尽显雍容,一半却在光影里黯然神伤。

        他皮肤的颜色几近惨白,胸和腹部没有突起的肌肉,想必疾病一直限制着他的生活,他一定从没做过高强度的机械训练,在饮食上也被极为苛刻地管制。也许是在胸口上隐现的胁骨形状,让那条自上而下的疤痕更显残酷和阴冷。我用手抚摸着映在屏幕上的他的胸膛,不用担心被光影复制的伤口会被惊动流血。

        “我只想给你一个人看我的秘密。”

        我想起了他的话,内心变得沉重,我的悲伤都无处寄放,又怎么能受得起他的托付呢。我看着照片中的他的眼睛,自言自语:“傻孩子,你知道天主的弃儿意味着什么吗?这么残酷的命运怎么会在你身上重演呢?”

        静止的画面里,从他的瞳孔中流露出的伤感却源源不绝,我开始变得不安起来,也许刚才的那句自言自语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祷告吧,然而我坚信,如果有一天,他的命运隐现出第二个弃儿的征兆,我会在那时毫不犹豫地与他的生命划清界限,因为我再也承受不了痛心疾首。

        这样漫不经心地思索着,盯着屏幕的双眼就慢慢模糊了焦距,那条伤疤竟然和夜色交融在了一起,幻化成了一道暗蓝色的闪电,进而又褪变成一刃贯穿胸口的利剑。

        “我只想给你一个人看我的秘密。”

        他的话再次冲进我的大脑,我突然觉得他的伤疤已归我所有,我有义务保护它,不让它暴露在冷漠的人世间。于是,我打开电脑画图软件,捕捉着刚才的想象,用深蓝色的笔线,沿着他胸口伤痕的边缘绘下了那把利剑,我把伤疤上端的三分之一部分绘成剑柄,剑格夸张地横向延展,使得整把剑看起来又像是个十字架。我的灵感突然如风暴一样席卷脑海,于是我又在剑身上添绘出一条自下而上缠卷的蛇,蛇首停靠在剑茎的右端。

        让人不忍直视的疤痕,此时已被肃穆而邪恶的绘图完全遮掩。

        他看到了会怎么想呢?我输入他留下的电子邮箱地址,怀着好奇和几分期待,将被我修改后的照片发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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