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一切才刚刚开始，或者说一切本来就没有结束。

        深夜再次笼罩了我的孤独。我在不足四十平米的单元房里隐藏着自己，甚至不需要太强的光线。昏黄的月光和临街的路灯氤氲出的光晕，就足以延长我的视线。

        我打开床头灯，跪在床边，拿着手电向床底下探身翻找。我拽出一个大纸箱，覆在箱盖上的灰尘像是被惊动的蜂群一样翻腾了一会儿，然后便被空气稀释，溃败着各归各处。尘埃落定，九年后的今天，我再次打开那个箱子，心情却还不能如想象中的那般平稳。

        箱子里存放着我在海安县拍的照片，大海，海鸥，灯塔，还有早已不知去向的路人，就是照片的主角。还有几束色彩斑斓的纸叠玫瑰，一接触到空气，就散发出潮湿郁结的气息。我小心翼翼将它们一一取出，避免让这些旧物触碰我的记忆，然后，平铺在箱底的一个纸制档案袋，在夹杂着月光和灯光的半透明的夜色中泛起了油光。

        我把它捧在手里，来回反复地抚摸着，心跳突然变得凝重，周围的空气也瞬时稀薄起来。“天主的弃儿”，九年了，我们不曾谋面。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东西，我这就拿给你们看。

        第二天仍然很晴，只是风力大了些，我穿着前一天的黑色套装，但却明显感到了凉意。

        我把档案袋环抱在怀中，在坤江大厦一层大厅里不知说了多少好话，但保安却不肯通融，没有预约和接应的外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他们绝对不会放行。我只好守株待兔，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紧盯着电梯口，如果看到了江天娆，就马上冲过去。

        可是中午都过了，我还是没有看到她，我开始胡思乱想，也许她今天不在，或者她根本不打算下楼吃午饭……

        “嗨。”悦耳的男声，在耳畔轻脆地回荡。

        我回过头，看到他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紧缩了一下，我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同时下意识地将怀中的档案袋抱得更紧。

        “真是你啊。”他的声音透着欢快，与我的紧张和不安背道而驰。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于是就又堆起做作的微笑。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突然微皱起眉，显出几分担忧，“你的脸色不大好。”

        霎时，好像一阵海风迎面扑来，我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了，我当时竟毫不怀疑地相信，他一定可以帮我达成目的。

        “我……我是来找江天娆小姐的。”

        “这样啊，昨天的面试通过了？”

        “没有。”我突然觉得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很丢脸，“我想请她再给我一次机会，因为我昨天没有说实话。”

        “没说实话？”

        “嗯，我说我得奖的作品丢了，其实没有。”我摊开环在胸前的双臂，把档案袋举到我俩之间，“在这儿，这就是我的作品！”我说话的时候，故意显得孤立无助，我要博得他的怜香惜玉，就要用些身为女人的本领。

        他有些不知所以，微张着嘴看着我，于是我装出难以启齿的样子，低下头，收回双臂，再次把档案袋抱在怀里，这时，我知道自己乔装的落寞已经占了上风。

        果然，他愣了一会儿后，便微笑着说：“我有点糊涂了，二层有个咖啡厅，我们去那喝点东西再慢慢说吧。”

        我心中怯喜，却佯装出犹疑，他没有丝毫察觉，这个男孩，真是单纯得可爱啊。

        “没关系啦，你不是应聘摄影记者吗？”

        我木讷地点头。

        “那就对了，想加入‘静妍’，除了stephanie，还得过我这关。”他轻扬起了眉毛。

        “嗯？”他的话已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静妍’的主编。”他像是公布谁也猜不到的谜底一样，语气兴奋高涨。我却完全愣住了，预感到他将是一枚意外闯入棋盘的棋子，却有可能颠覆整个棋局。

        坤江传媒财力雄厚，这座大厦就是对其商界地位的绝对物证。三十层的写字楼，一层为装潢阔绰的大厅，顶灯柱壁、通堂走廊、花木艺摆都尽显富丽堂皇；二三层是供员工进餐休闲的生活区，餐厅、酒吧、咖啡厅、健身房、游艺厅，应有尽有，如果对外开放，不知会收创多少营业外收入；四层至六层是网络媒体事业部，掌控“坤江”的全部网络运营体系；而七层至十一层，就是静妍杂志的办公区；十三层以上，除了顶层为行政高管办公区外，便全部交给影视部和节目制作部使用。

        这些信息都是可以轻易在网络上搜索到的，想必坤江当家人也不会介意向公众展示自身的财大气粗。只是这第十二层，对于我来说，是个值得好奇和探究的地方，坤江对外界的说法是“记录集团成长历程的展厅”，还被江世贤老人笑称为“坤江展览馆”。

        我和他对座在典雅得如出皇家的欧式餐桌前，即使时间刚过正午，咖啡厅里却被布调得如同浪漫的都市之夜。淡蓝的灯光散发着奢靡，空气中，咖啡的醇香和kerenann的慵懒低唱痴情地缠绵。

        我不知道自己的什么特质吸引了他，或是他的本性就是从不对人设防，他竟如此轻易地把我当成了知己，当得知他的身份的时候，我不由得暗叹这个男孩身上的没有因世态等级而变质的单纯。

        他叫江天海，是江世贤最小的孙子，也就是江天娆的弟弟。我难以想象是怎样的低调和从容，才会让他的身上全然不显权势和财力的光环。

        他兴致勃勃地品评着自己最喜欢的蓝山咖啡，顺势谈论起去加勒比海旅行的计划，然后又像个小孩子一样抱怨工作的繁琐；当他追问出我的年龄时，他瞪大了眼睛，坚决不肯接受我比他大上两岁的现实；他端起咖啡杯，含住一口咖啡，鼓起脸颊，极为讲究地品味咖啡的醇香时，桌上的烛光映射在他陶醉得有些迷离的眼中，我的心突然感到了少有的平静，像是九年来一直忙于赶路的行者，不经意地一抬头，便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得放缓了脚步。

        意外的浪漫，暂时将我从现实中抽离，直到江天海言归正传的时刻。

        “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也许是咖啡厅里漂浮的浪漫让我失去了理智，也许是他的单纯攻溃了我的心理堡垒，也许是他眼中摇晃的烛光倒影具有催眠的魔力，我竟然决定对他坦诚相待了。

        “那张照片，是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拍的。照片上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江天海饶有兴致地点着头，然后未经我的允许就拿起了放在桌边的档案袋。

        “天主的弃儿……”他念叨着写在档案袋封面上的字，“蛮有意思的名字。”话音刚落，他竟然出其不意地解开旋在封口的细线，我的心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狂跳不止，我还没有想到阻止他的办法，他便倏地把照片拉了出来。

        我猛然别过头去，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叹。

        沉默了一会儿，我缓缓地回过头，看到他正诧异地在我和照片之间交替着目光。我还在脑中编排解释的话术，他却已开口询问：“你怎么了，好像在躲瘟神。”

        “我……”

        “这张照片……”比起我的反常，“天主的弃儿”似乎更能引得他的专注，“拍得真好，他就是……”说到这时，江天海做势要把照片翻转过来对着我，我像是闪躲投掷而来的异物一样再次把头别向一边。

        “你怎么了？”他小声地嘟囔着，我却不敢再回过头来。

        “我……不想看到……”

        我很感激他的体谅，他并未急着刨根问底，而是先把照片收进了档案袋里，我用余光看他将档案袋放回原处后，才再次转过头，但眼神还是躲躲闪闪。

        “他……他的命很苦，我……”我想尽量简短地诉说关于照片的事，可是心里的悲伤还是难以抑制地调颤了我的声音，“我拍了这张照片不久，他就……就去世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看他的照片，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他经历的事，我……”

        “他是怎么死的？”他问得很急促，我有些纳罕他的好奇从何而来。

        “是我……是被我害死的。”说完，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江天海果然单纯得像个孩子，他已经被我的故弄玄虚搞糊涂了，慌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可能在后悔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也可能在想如果我真的哭了，该如何安慰才好吧。然而他并不知道，我的眼泪早就在九年前流失殆尽了，或者说，与天主的弃儿有关的悲伤，早已如同这张照片一样，尘封在了我的记忆里，即使像今天这样被提及，只要不触动心底里最脆弱的那根弦，我都会不动声色地把悲伤吞并。

        “所以我……不想再看到那张照片，也就对所有人都否认它的存在，所以我那天说了谎，对不起。”

        “不不不，是stephanie不好，噢不，也不能这么说……，哎，不知者无罪，你原谅她好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焦急地皱着眉，忍不住笑出了声，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他为了安慰我，竟然一时忘了我是有求于他们姐弟的猎职者。

        他看到我的笑，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傻，便也憨憨地哼笑起来。

        “他出事以后，我就再也不能端起相机，因为我的镜头不管投向哪里，取景器里都会映出他的样子，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做和摄影有关的工作。但是，毕竟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想我的感情也不像以前那么脆弱了，更何况我是真心喜欢摄影，我想再拿起照相机！你帮我好吗，让我再见一次江天娆，让她看看‘天主的弃儿’！”

        “没问题，我一定会帮你，噢不，是帮我们‘静妍’，你是个感情细腻的摄影师，能聘用你是我们的福气！”他的话恭维得太过明显，他之后的举措更是让我怀疑他别有用心，“不过，stephanie最近特别忙，应该不会有时间接待你，这样好吗，你先把照片放在我这儿，我抓住时机就给她看，再把你刚才的话传达给她。”

        “嗯……”我犹疑不决，把目光停放在档案袋上。

        “放心吧，我一定好好保管你的宝贝，等你拿着聘用书走进‘坤江’的时候，我会双手捧着把它还给你！”

        我猜不透江天海这样做的目的，本想找个借口回决，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是个破冰的好办法，我可以窥探一下江天海的真正企图，而且照片经江天海的手，也许就能直接传到邓菲儿那里，如果她与我调查的事有关，那她在看到照片后，一定会做出些反常的事吧。也许这样一来，我的调查就可以走上捷径。

        天主的弃儿，也许是个不错的诱饵，我决定赌上一把。

        想到这儿，我深吸了口气，然后用力点了点头。而他如释重负般地放松了肩膀，然后露出稚气的笑。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我轻挑起眉毛，示意他说出心里的话。他却害羞地低下头，接着又缓缓抬起，再次看我的眼睛的时候，他笑着轻晃了晃头，我知道他在懊恼不敢实话实说的胆怯。

        良久，他像说着呓语一样，轻柔地动起双唇：“你的头发……，被风吹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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