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萍水相逢

当今世上有三大异姓王侯，一是东南都会金陵燕王，一是盘踞益州镇南侯，另一个是镇守边关的商城主。自两年前，新帝继位以来，坊间常有传闻流出。就连洛川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江湖人都听说，这大胤快要变天了。

        镇南侯和边关的商城主都手握兵权，深得将士拥护，若有朝一日拥兵自重，另起炉灶也未尝不可能。而燕王则是大胤的财神爷，掌握着盐铁的官运官销。

        想来能给也敢给陆聿庇护的也只有富贵滔天的燕王了。

        “一路上，你只能听我的，一切以我的安危为重。”陆聿补充道。

        洛川面无表情地摇头：“我可以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但我不是你的仆人，自然也不会听你的。”

        “成交。”这样的结果陆聿尚能接受，何况以她这种说一不二的性子，他便是舌灿莲花，也要在她这里折戟沉沙了。

        自农庄出来后，两人便驾着马车，一路东行，直至日落时分，两人才在镇上的客栈歇脚。

        洛川准备让掌柜开两间房，却被陆聿拦住了，他笑了笑：“掌柜，一间房。”

        那掌柜眼神在陆聿和洛川身上逡巡，眼神不无惋惜。

        尽管陆聿易了容，只得了先前的五六分侯府公子风度，但仍是客栈中叫人过目难忘的存在。相比之下，旁边的小小侍女洛川则逊色多了，面容枯槁，五官粗粝。

        洛川叫了饭菜，让小二送到房内，又吩咐小二给马匹备足粮草。

        上楼前，洛川的眼神在这间客栈逡巡了几个来回，并无异样。又仔细检查了房内一周，确认一切安全，才开口道：“我出去探探情况。”

        “顺便帮我去抓些药。”陆聿正立于书桌前执笔，“切记每家药铺只可抓一味药。”

        见洛川生疑，他淡然解释道：“镇南候知道我身上这毒只有这几味药能暂时抑制，所以他一定会查到药铺。”

        洛川接过药单，转身便出了房门下楼。

        这小镇不过两三条街，或许是镇上少有人来的缘故，洛川无论走到哪儿都有村民盯着看。

        进了药铺，洛川只照着药单买了白术，绕着小镇走了一圈，去了另一家药铺买了苏合香。药没买全，洛川便守在捏糖人的铺子不远处，看到有个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小糖人犯馋，她便摇了摇手中的小糖人，示意她过来。

        小姑娘迟疑着走向她，洛川拿了半锭银子塞到她兜里，又把小糖人塞到她手里，温和地跟她商量：“小妹妹，你帮我去买这味药好不好？”

        那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眼神戒备：“姐姐为什么不自己去买呢？”

        洛川被问得一愣，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因为我怕被坏人跟踪，所以只能请你来帮忙，可以吗？”

        小姑娘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洛川便把药单撕成了两半，把未买的那半递给她。

        洛川在街角等了不过片刻，小姑娘便一边舔着小糖人，一边抱着两包药跑过来：“姐姐，姐姐，给你药。”

        洛川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要告诉任何人帮我买过药，这银子，馋了的时候就拿去糖人吃。”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开心地朝着走远了的洛川摆手告别。

        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晚。一进门，洛川便注意到了这客栈里多了一个像她与陆聿一样的不速之客，正在角落里自斟自饮，桌上搁着佩剑。

        洛川脚步未停，径直上楼，进房前，她遥遥瞥了一眼那人，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俊秀，举手投足间颇为潇洒。

        不像是此前与她交过手的镇南侯府侍卫，反倒像是某个门派刚下山历练的弟子。

        洛川推门而入的时候，陆聿正在灯下看书，眼皮都未抬一下：“情况如何？”

        洛川将药搁在桌上：“其他倒没什么，只是客栈里来了一位江湖人，看样子武功不低于绑走你的那个黑衣人。”

        洛川口中的黑衣人乃是镇南侯府的副将罗斌，镇南侯的心腹。

        陆聿听罢，冷笑两声：“镇南侯不会蠢到要一个江湖人来捉我回府或者灭口，如果我的身份被泄露出去，到时候他保不住的可不止我一个人，而是整个侯府。”

        见他如此有把握，洛川略松了一口气，至于他对镇南候的的冷嘲热讽和所谓的身份泄露带来的后果，她并无精力去琢磨。

        昨夜被刺伤的左臂，此刻又痒又痛，洛川只想赶紧用清水洗一洗伤口。

        幸得房中卧榻与美人榻有帘帷隔开，洛川简单梳洗一番，便就着烛台暗光，给左臂的伤口上药。

        白日里她与人殊死搏斗，又赶了一天的路，直到躺下，才发觉后背隐隐作痛。

        但这点痛于她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阖目片刻，她已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洛川睁开眼，右眼里透出一点光亮，抬眼望，原来是月光洒进来，将窗户的影子拉得老长。

        洛川抚了抚自己的后肩，那里痛得厉害，强烈的痛感让她从梦中慢慢醒来。

        “把衣裳脱了。”突如其来的男声令神识未清的洛川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抓起手边的短刀横在胸前。

        待看清楚火苗跳跃的烛台旁坐着的男子时，她才反应过来，是陆聿，他手上的银针在烛台上的火苗里烧了几个来回。

        洛川这才松了口气，将短刀放回塌上：“不必了，我运功疗伤即可。”

        “女侠身上现在是两条命，你的和我的，”陆聿冷漠地警告她，他向来对逞强的人没什么好感，说话也毫不客气：“洛姑娘放心，在下是个吹毛求疵的人。”

        这番明贬实讽的话，洛川自然听出了他的画外音，但却一副恍若未闻的神情。

        陆聿说对了半句，她身上除了自己和陆聿的命，还有更夫王鲁的命。

        她是江湖儿女，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为的是替师门报仇，替师父洗刷冤屈，何必在乎男女之大防。既然他要求一切以他的安危为重，那她便理应做到。

        洛川将衣裳退至肩头，露出后背和肩膀。

        肌肤雪白，可偏处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疤痕，新伤旧伤，纵横交错。

        陆聿抬眼愣了片刻，这浑身的伤大多是剑气所伤，也不知是多少次死里逃生，才会有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疤。

        九根银针沿着脊椎，一寸一寸地没入洛川的肌肤，如千万只蚁虫在密密麻麻地啃食她的骨头，洛川一声不吭，一双手紧紧握成拳头，额头冷汗涔涔。

        陆聿想起了自己每次毒发时，亦如万蚁噬心。可他会痛得大喊大叫、以头抢地尔，他就是要借着毒发，让镇南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晓自己到底亏欠了他陆聿多少。

        过了半炷香，陆聿拔了银针，洛川淡淡地说了一句“多谢”，再无他话。

        陆聿喊了店小二过来，让他把几味药分开煎，各煎成一碗酽酽的药汤。

        只是他们还没等来店小二来送药，便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了片刻。

        洛川朝陆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陆聿便立刻明白了。

        洛川悄悄握紧了短刀，潜到门边，只见一根竹管捅破窗纸插了进来，烟雾自竹管缓缓腾起。

        是迷药！

        洛川立即捂住鼻子，朝陆聿指了指窗户。

        傍晚，她出去打探消息时，已特地观察了客栈的四周，他们所在房间跳窗出去便是后街，连着一条河，绕镇而流。

        推开窗那一刹那，夜风迎面拂来，还有潺潺的流水声。

        洛川抓紧陆聿的腰带，带着他一起跳了下去。

        洛川拉着陆聿躲在檐下，忽然他们身后的窗户大开，有人伸手将两人拉进去，窗户又很快被放下，遮住了屋内的一切。

        洛川按住了别在腰侧的短刀，借着月光，她认出来眼前这个出手相救的正是那个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的少年人。

        不出片刻，三人便听得窗外有人落地，继而响起了脚步声，间杂人声：“见鬼，人去哪儿了”

        “给我挨个房间搜，侯爷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看来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洛川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明日清晨镇外柳树下汇合。”

        说罢朝那少年人双手抱拳，低声道：“我家公子便拜托少侠了。”

        那少年人直摇头，指了指卧榻。洛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移开床榻，好像确实可以容人。

        洛川和那少年抬起床榻，让陆聿先躲了进去。而后，洛川躺在地上一边撑着床榻，一边往里挪。

        黑暗中，洛川扫了一眼身边的陆聿，又往旁边靠了靠，陆聿前半夜说的那句“洛姑娘放心，我是个吹毛求疵的人”还回响在耳畔。

        洛川自知自己不过是个江湖孤女，面容可怖，她也从未有过其他妄想。她只是想不明白从未自轻自贱的自己，为何在陆聿的眼里如此不堪。

        自从师父死后，她总是独来独往，温之岩和陆聿已算是她接触最多的人了，可与这两人打交道，她总是觉得这两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倒戈相向，来算计她微不足道的一条性命。

        黑暗中的陆聿似乎觉察到了洛川的目光正钉在自己身上，这是不妙的征兆。陆聿忽然轻声道：“在下晚间口不择言，多有得罪，还望洛姑娘海涵。”

        洛川没说话，只是在心里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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