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傲慢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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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第一天,手冢就知道又要换老师了。
这次换的是化学老师。
换老师是三年1组学生司空见惯的事情。
从高二驹田空降成为班主任开始,任课老师就不断发生变动。
最先只是一门科目,换老师带了两学期,学校发现他们的成绩依旧十分稳定,属实是给某些老师丰富履历的上等材料,
于是就又换了两门、三门,有的老师甚至只教一个学期就走人,
走的时候就从“新晋教师”变成“所教班级位列年级第一”的“优秀教师”了。
没人在乎这成绩稳定的源头其实是学习委员后藤芳子复印了手冢的笔记,给班级同学人手发了一份;
而手冢只认为这是班级同学自主学习的成果,并不会给自己贴金;
于是这金就被班主任驹田贴到了脸上。
驹田也乐滋滋地利用这份“上等材料”做人情。
“……,今天要来给大家授课的蛇贺老师,五年前在统一学力考试上以偏差值87考入京都大学理学部,
“去年又以专业第一的成绩在京都大学秋山教授的实验室直接攻读博士,……”
自从发现自己怎么教都没有大问题后,驹田的课堂就变得随心所欲起来。
用课堂时间来吹捧领导老师也不是什么罕见事。
手冢每次都会在他讲了三两句之后即刻举手打断,表示希望他能讲些与课堂有关的东西。
这次自然也毫不例外地举起手。
早先驹田以为手冢举手是为了附和或与他互动,还满心欢喜,觉得这个木头般的学生终于懂得了人际交往的重要性。
将手冢点起来,却被他多次打断后,驹田开始直接忽视他,
或是过很长时间再叫他起来,并倒打一耙地告诫他应该尊重老师,不能打断老师说话。
驹田打算故技重施,继续讲起大教授的光辉事迹来,
“……,秋山教授从事分子生物学领域研究37年,是我国生物合成领域重要的奠基人,开创了……,拥有发明专利二十余项……。”
手冢依旧坚定地举着手,目光冷冽,直视驹田,没有一丝一毫动摇。
他用余光看到黑板正上方悬挂的时钟,距离下课还剩十分钟。
这时驹田终于停下来,志得意满地看向他,表情难掩得意,甚至有些愉悦地期待批评这个正直的、发表反对意见的学生,
“手冢同学,你有什么看法吗?”
驹田只装着职称和绩效的大脑都能想到的东西,手冢自然也想得到。
没人会不识人情世故到死板的程度,如何表现只取决于他如何选择。
课堂时间已经趋近结束,再开始讲课也毫无意义,而且他难得地感到有些疲惫。
手冢起身,站得笔挺,神情冷肃。
驹田已经做好了训斥他的准备,跃跃欲试。
只听他语气平静地说到,
“驹田老师,我申请去洗手间。”
蓄好力的一拳直接砸在空气上,驹田洋洋得意的神情一瞬间扭曲,最终还是在虚伪和善的微笑上定格,
“没问题,快去吧。”
终于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教室,手冢踏出门时轻舒口气。
他决定在回字形的教学楼里缓慢地绕一个大圈去洗手间,再缓慢地走回来,并将完成这系列动作的时间规定在十分钟。
几乎是一步一顿地走着,但因他步伐平稳、姿态端正,这位模范学生上课时间的“路过”,没引起教室里任何人的关注。
以这样一种沉默无声,又不伤及任何人的方式,冷静地宣泄心里那些细小的愤懑与无奈。
可更多的还是迷惑不解,
为什么老师会变成这副模样?
走到洗手间边上楼梯口处,两层楼之间楼梯拐角的窗户边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他,面朝窗外说着些什么。
凭借能在观众细碎议论声中,听出球风球速的杰出耳力,手冢可以轻易分辨出她说话的内容。
他没有偷听人说话的癖好,只是恰巧听到她在说一个很感兴趣的化学方程式。
她先是以生动简明的语言介绍反应物的性质、结构,又用形象的比喻阐明了抽象的反应过程、机理,接着对此进行一系列的深度剖析与广泛拓展。
深入浅出,引人入胜,讲得很好。
他听得有些入神,不断地缩短计划中返回教室的用时。
短短数分钟的讲述,展现出深厚扎实的学科基础和出色的表达能力、人文素养。
也让他回去的规划,从绕大圈慢慢走,变成了走直线,最后变成跑回去。
他仔细听着,直到秒针走完他计划的最后一秒才转身跑向教室。
踏进教室门的那一刻,下课铃正好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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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学生们大多离开座位活动,不二兀自在座位上看书。
“不二,外面有人找!”坐在门边的男生冲不二大喊,又快速起身走近他,挤眉弄眼悄声说,
“是超——级大美人!”
“诶?我知道了,谢谢。”
他心有所感,但面上不显,放好书签将书合上,摆正椅子后走出教室。
只需一眼就能发现那个找他的人。
“她像风标一样漂亮”
——看到她的瞬间,脑海中浮现这句话。
今天的她和昨天下午很不一样。
差别大概超过深海中孤岛般的蓝鲸,与玻璃鱼缸里艳丽的金鱼。
她脸上挂着清浅的微笑,时不时对路过好奇的学生点头致意。
“下午好,不二同学。”
向对其他学生那样,她也对他点头致意。
“下午好,蛇贺さん。”
“感谢你昨天的帮助,”丽把东西双手递给他,
“这是伞和我的一点心意,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希望你能收下。”
成年人之间的人情交换。
不二刹那间有些错愕。
内心下意识感到抗拒。
他看着她,试图寻找昨天那个人的影子。
那个给他灵感和拍摄欲望的人。
他认为自己盯了她很久,甚至久到有些失礼的地步,但又很清楚那其实只是短短一瞬。
事实上,他几乎没有犹疑,笑眯眯地双手接下伞和礼物,
“谢谢,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丽不甚在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不二仍在回忆昨日拍下那张照片时心里微小又汹涌的震颤。
或许像渡边那样,在十二年后走进异国的咖啡馆,喝着咖啡、吃着糕点,透过明亮的落地窗,被橙红果汁般的暮色浇个满头满身,再想起她,才能恍然领悟这震颤意味着什么吧。
在他依旧凝视她的时间里,
她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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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满脑子都是下节课要讲的内容。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学生的思维、情绪、注意力不可能一直保持在顶峰,所以老师对课堂节奏的把握非常重要。
就像歌曲存在前奏、高潮、尾声,故事需要起承转合,好的课堂节奏能最大程度调用学生的集中力,让好钢用在刀刃上,否则只会催人入梦或催人尿下。
作为刚脱离课堂没多久的学生,她对这方面的感触不可谓不深。
成熟、完备的课堂展示,离不开反复试讲,不断打磨。对于她这样没有老师旁听指导、只能依靠自己主观感受的非教育学学生来说,更是如此。
她必须对自己的工作负责。
……
虽然一直认为迁怒是缺乏理性与修养的表现,手冢还是难以抑制地因为驹田的描述对蛇贺产生了轻微的恶感。
下课铃响起,他更加坚定地认为迁怒是缺乏理性与修养的表现,并深刻地自我反省。
反省结束后,思索片刻,因为有在意的问题,他还是决定带着笔记本去办公室一趟。
“蛇贺老师,”手冢花了点时间才在办公室里找到丽的座位——最里头靠窗的角落,
“很抱歉在第一节课最后十分钟时,未经同意就听了您讲话的内容。
“关于微观反应在宏观世界的投射,您的举例和描述都非常精彩,请问为什么在刚才的课堂上您没有讲述呢?”
丽起身拉开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接着笑容亲和、语气舒缓地回答,
“谢谢你的称赞。有三点原因,
“一是讲到你所说的内容前,学生的注意力比较集中,我认为这时更适合讲对应的考点而非拓展知识;
“二是这部分内容与本章需要掌握的知识点联系不紧密,加入后显得这节课的授课内容松散;
“三是我经过评估后认为这部分内容与多数学生的兴趣、需要匹配度不高。”
“我明白了。”手冢点点头,“那么我会根据个人诉求单独向您寻求一些相关知识的介绍。”
“好的。”
他将笔记本翻开,转向她,“这是我近期在化学学习中遇到的一些问题,希望能得到您的解答。”
牛皮纸封面的青春学园自制笔记本上,清瘦嶙峋的字体如本人一般冷峻,工整清晰的排列着一系列问题。
从上不知道几个换来的化学老师授课起,他的问题就再没人解答了,加之忙碌的比赛安排,就这样越攒越多。
丽翻了翻,说,“好的,你先回去上课吧。我会在后一页依次作答,如果介意的话,也可以另外附纸。”
“不介意,麻烦老师了。”
虽然说的是“希望疑问得到解答”,但他本子上罗列的并不是想不出解法的题目,或是一些难理解的定理。
那些语句既不是疑问,也不是渴望得到老师认可、感情色彩浓重的个人见解,
更像是陈述他学习中的一种发现,一个事实。
丽一点点对他提出的思考进行补充或以更准确的词语修饰,并十分庆幸自己在u盘里拷贝了之前学过的大学教材,否则无法给他较为权威的解释和实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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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认真作答的时间里,手冢心无旁骛地听接下来的课程。
只有课间会想起自己的化学笔记。
对于她的回答,他其实没有多少期待。
过往向老师“提问”、阐述自己的看法,只会在本子收到一个“好”字,或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赞扬。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是为了被称赞而做这些的。
恍然间,他发现“不期待”本身也意味着一种偏见,于是又深刻进行自我反思,再次走上去她办公室的路。
“预计在社团活动时间结束后,能完成全部问题的回答。”
抬手瞥了眼表,丽随意地用食指指节托了托快要从鼻尖滑落的镜框,压根没看他,继续在纸上写画。
整齐盘起的卷发有些松散,额角鬓边发丝散落。
假设这时在场的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学生,会连连摆手,说“老师,我绝对没有催促您的意思”。
手冢也有出色的观察力,可他偏觉得此刻她那副懒散不想说话的姿态,比起亲切的微笑要真实一些。
“我明白了。”他转身离开。
尽管她将时间准确地定在社团活动结束后,但参加部活前,手冢还是去看了她一眼,
不过这次是在一楼办公室的窗外。
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披散开,柔顺富有光泽的鸦黑卷发被窗外春日下午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边,桌上摆着他的笔记本和好几张写满公式的a4纸,
面前电脑显示器荧白的光映着她的面颊,和暖黄的日光一起,
冷暖交织,奇异的瑰丽。
如果我是不二的话,现在应该会举起相机。
手冢想,
可他只是对她能交出的答案更好奇了几分。
……
“……,关于这个定理就讲到这里。这是最后一个问题,”窗外已泛起红霞,丽随便用笔杆将鼻梁上的镜架推回去,“还有什么疑问吗?”
坐在她对面的手冢还穿着没来得及换的蓝白队服,思忖片刻,问出了第一个具有感情色彩的问题,
“蛇贺老师。cxhyoznmsn,这些我们从题目中,由出题人设计、引导,花大功夫推算出的分子式,实际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啊…他竟然问了一个很多学生都会有的问题。
在这一刻,丽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认真严肃到冰冷的学生,有些可爱起来。
尽管他的用语依旧克制,但这无疑是个情绪化的问题。
我们越过出题人挖的陷阱,埋的地雷,历经繁复的计算,最终求得的这份“真经”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千辛万苦计算出的东西,是现实中存在的,还是一个仅仅为了“考住”学生,体现学生间区分度的虚拟工具?
“我们计算出的分子式,从小了说,可以是脱氧核糖,乳糖果糖氨基酸;往大了说,可以是多糖、dna、蛋白质。
“我们的身体里、所有生物的身体里,无数的细胞,无数的细胞器,都在为生产这些化合物努力。”
丽认真地看着他,
“计算这些分子式,或许能让我们离微观世界里这些沉默的工作者更近一些。”
“……那么,像这样复杂的化学式,存在于哪种生物的体内呢?”
他将笔记翻到记忆中一道最难的题目,指着最后一行推导出的化学方程式。
丽看了看,笑起来,在箭头下方写下一个拉丁名,
“在这种细菌的体内。”
“手冢同学,你知道像这样可以用来考你们的化学方程式有多少吗?”
“我不清楚。”
“老师也不清楚。”她笑得眼睛眯眯,
“在这世界上有百千万细菌,进行百千万反应,
在百千万道试题中,你选中了这一道,
在千百万名生物研究者中,我恰好做过这种细菌相关的研究。
“这正是这条化学反应方程式带给我们的,
千百万分之一的‘奇迹’。”
那天的晚霞,在他记忆里超乎寻常的壮丽,
作为“奇迹”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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