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镇国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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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正三十年春末,镇南将军裴酽大败突厥,生擒硕启可汗,班师回朝。陛下龙颜大悦,封镇国将军,赏银万两,赏赐源源不断地进了将军府。
上京的贵人们看了都眼红不已。这裴将军先前只是一个小小四品官之子,就因为打了胜仗,便一跃成了二品大官。于是各家纨绔都被对比了一通,一时之间,裴将军人还未到京城,就已收获了一群“仇敌”。
今日正是战神归京的日子,城门口黑压压一片,全是前来迎战神的百姓,有寻常布衣,也不乏穿着华贵的公子小姐,好不热闹。陛下派了武安侯和兵部尚书前去迎接,可见对其重视。
大齐繁荣昌盛,民风开放,街坊百姓也拿这事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哪还有比大齐出了个战神还令人心潮澎湃的呢?
城门口附近街巷的小贩们都早早收了摊,抢占了最佳视野,朱红城门大开着,驿道绵长,两侧一片荒草连了天,直同那郊外的普连山绿成了一片。
传言镇南将军裴酽丰神俊朗,貌比潘安,虽是武将,言行举止却颇有文人风范。这点似乎与他外祖是国子监的祭酒有点关系,听闻裴将军年少时还在国子监读过书,想必是文武双全,当得是上京第一的佳公子了!
只是姑娘们还未来得及芳心暗许,就听见有人说:
“诸位有所不知,裴将军三年前便已娶妻了!”
此话一出,那叫一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有人还不死心:“娶的是哪家小姐?”
“钟司业家的独女,钟独鹿。”那人唾沫横飞,当场吸引了不少人目光,“听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旁人却疑道:“钟司业?是那个娶了安国公府二小姐的探花郎?”
“倒是没听说过他的女儿。”
有个男子笑道:“大概是个丑妇,不敢见人罢?”“我看当是如此。”众人纷纷应和。
周围的女子便高兴了,你一句我一句地贬低那素未谋面的将军夫人,心中嫉恨她得幸嫁了这般完美的男子。
一个在上京贵女中毫无存在感的女子,跟裴郎成婚怕不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算不得什么,裴将军往后定是要娶妾的。
容貌更胜些的姑娘,已然开始畅想着自己入了裴将军的眼。
更有刻薄些的:“我看这钟什么鹿将军夫人也当不了多久了,裴将军宁愿征战三年都不愿意同她过日子,可见性情容貌都叫人难以忍受。现在就算回来,估计也要休了她。以裴将军现在的功名,当是娶至少三品大员的女儿为妻才配得。”
众女子窃窃私语之时,忽然插进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哼,妇人短视。这裴酽如何被你们夸上了天,不过好运打赢了几场仗,就是丑妇才配得。”
转头一看,是个肥头大耳的紫衫公子,身边毕恭毕敬地跟着数个仆从。众人纷纷噤了声,只看衣着,便不是他们能妄议的主。
即便心中不服,也没人出来反驳了。
那双像门缝一般细小的眼睛阴毒地盯着城门,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
“快看快看!裴将军来了!”城门有人大喊,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方才围成一圈的人纷纷散开,往道路中间挤去,前来迎接的禁军便个个如铜墙铁壁般挡住了人潮,留出了宽敞的街道。
只见一人身披盔甲,昂首骑于马上,威风凛凛,气宇轩昂。那如墨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俊美无双的容貌便毫无遮挡地映入眼帘。
面如冠玉,周正深邃,剑眉星目,眉骨比一般人高而直,堪堪压在眼上,一身煞气,叫人不敢直视。只鼻梁曲线不那么硬朗,略有弧度,鼻梁偏右处还有一颗圆润的小痣,添几分温润书气。
众人纷纷屏息凝气,马蹄声由远及近,隐没在武安侯的车驾前。
裴酽翻身下马,微微敛却浑身杀气。春风拂面,立如芝兰玉树(注1),有皎皎君子之风。薄唇泛开一丝弧度,像小勾子般引得目光牢牢定在那张鬼斧神工的脸上,且叫人心都酥了麻了。
与两位大人行礼后,互相寒暄了两句,不多时,遂入宫觐见皇帝。
春末的最后一丝余寒还未销尽,游人抓着四月份的尾巴,到京郊普连山上的桃鹿园赏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注2)因着地势缘由,这处的桃花开得比别处晚,四月末正是桃花盛放的最后一次好光景。只是今日的游人比往常要少得多。
普连山之上寒意料峭,春风并不十分温柔。远望十里桃林,雾气朦胧障目,也掩不住漫山桃红,如梦似幻,恍若人间仙境。
“曾兄不是说要去城门迎战神?怎跑来这普连山赏花来了。”一名青衫公子瞥见熟人,摇着竹扇信步而来。他模样称得上是俊朗,衣着华贵,就是浑身风流气,调笑间隐见顽劣。
被他调笑的那位白衣公子顿时举足之间有些无措,他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柳兄莫要打趣我了,在下的确敬佩战神的风姿,可桃鹿园的春桃更是难得一见。”
话是这么说,两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究竟是春桃难得一见还是仙子难得一见,还有待商榷。
“行了,曾兄不必紧张,我不会告诉司业的。”柳风爽朗地大笑两声,拍了拍他的背,一副咱俩谁跟谁的模样。心里却暗暗想道:你不惦记战神了,战神倒该记恨上你了。
桃鹿园是私人园林,园主不露姓名,每日开放的人数有限制。物以稀为贵,票价便水涨船高,有闲工夫有闲钱来的自然都是些达官贵人。妇孺之类好赏美景,这不稀奇,可风流才子也爱往此处跑,还是因为桃鹿园的主人酿的一手好酒、写得一手好文章。
上京人爱附庸风雅已不值得大惊小怪,桃鹿园那位的风雅却是实打实的。只说那名动京城的桃花酿,清雅奇香,入口醇厚,露珠似的顺着喉头一滚而下,似绸缎滑过肌肤,满腔芬芳。大齐的皇帝都对其赞不绝口,每年都派专人去买酒。
据闻,桃鹿园的主人是位九天下凡尘的仙子一般的美人,雾鬓风鬟,眉黛似远山,有天人之姿。纤纤皓腕,葱白素手,白衣纷飞之间忽然一瞥,勾魂摄魄——
“这什么破形容?一会儿仙子一会儿狐狸精的,这些酸词淫句以后都别收,我都起鸡皮疙瘩。”钟独鹿把一堆书画塞到侍女白梨手上,抖了抖肩膀。
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人见过“仙子”的真面目,都是靠一些模糊的侧脸,被风吹起面纱之下隐隐见到的模样,自己杜撰的。仙子本人正坐在堂内,毫无形象可言地躺靠在贵妃榻上。
白梨笑眯眯接过满满一抱的书卷画轴,打趣道:“我的好小姐,除了最后一句,他们说的也没错啊。”
“对了,今天姑爷回京,您不打算回府吗?”
钟独鹿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要回的。”白梨取来狐裘披风为她系上。一团雪白将她瘦削的身形裹入其中,肤白凝霜雪,淡青的血管隐隐可见,面上仍不见多少血色,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大袖披衫长垂,滚银边的襦裙上绣上朵朵墨染白梅,款款曳地,美人眼睫微颤,右眉下一点朱砂痣娇艳若滴血,恍惚之间飘然似谪仙。
普连山春日寒气重,钟独鹿身子弱,不宜久留,每每来“做生意”都要坐有地暖的马车,穿层层叠叠的衣裙,手里还得抱着一只汤婆子,能呆在屋子里就呆在屋子里。就是如此大的阵仗,母亲林氏还是提心吊胆着,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白梨和秋荷照顾好她。
因为钟独鹿自己是万万照顾不好自己的,她只会怎么野怎么来。若没人管着,她大概会自己一个人跑林子里去喝酒。
秋荷此时从屋外进来,递上一顶帷帽,“小姐,马车已备好了。”
钟独鹿接过戴上,如花似玉的面容被一层白纱堪堪掩住。她虽不喜整日遮面,却也清楚自己这副容貌会招致祸端。
细想也有一丝荒诞。只是这世道如此,能自保已是不易,多的麻烦便不要添了。
只是刚踏出院子,便与几人迎面碰上。
为首的是两名男子,那青衫男子倒是熟识,柳风,吏部侍郎柳如梅的嫡子,她爹的学生,倒数第二不成器的那个,平日里就一幅纨绔作风,只有爱喝酒这一点和钟独鹿臭味相投。钟独鹿看他乐意来给自己送钱,也乐得在桃鹿园招待他,关系还算不错。
另一位白衣男子有些面熟,估莫是国子监的监生。
只不过,裴酽班师回朝的日子,怎么还有人跑她这桃鹿园来了。钟独鹿奇道。
一阵微风撩起轻纱,露出美人饱满如玉的额角。冰肌玉骨芙蓉面,桃花美目惊鸿瞥。满山灼灼桃花霎时黯然失色,世人多看一眼都似是对仙子的亵渎。只是那下半张脸被一张面纱遮起,引人无限遐想。
来人纷纷呆住,似乎随着那抹丽色失了魂魄,飘至桃林深处,一时之间有些失语,口舌笨拙,以至于失了礼数。
白衣公子木讷讷盯着那露出的小半张脸,忽然才回过神来,不敢再看,忙躬身行礼:“唐突姑娘了,在下曾允,前来赏桃。姑娘这是要下山?”
“无碍。今日我有事在身,先行一步。”钟独鹿看着他快弯成九十度的腰身,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一声,“芰荷,好好招待几位。我这几日会有些忙,有什么事就去福禄楼找郁掌柜,记住了吗?”遂向马车行去,衣衫所过之处清香袭人。
一旁的小侍女应了,便上前来引客,将他们带到专门招待宾客的别院。
柳风落后一步,折返拦住将上马车的钟独鹿:“夫人且慢。”
钟独鹿听到夫人二字的称谓就烦,今天还不得不见到裴酽,她在纬帽下撇了撇嘴,有些不悦,说话也夹木仓带棒的。
“柳公子有何贵干?”
柳风笑道:“这个时辰,子瞻应是在宫里领赏。”他与裴酽曾是同窗,知道钟独鹿两年前便嫁与裴酽。
“听闻陛下有意将武安侯府的表小姐许给子瞻做妾。”那位表小姐名叫简芙,名声在外,武艺了得。最主要的是,她与裴酽从小相识,兴趣相投。钟独鹿和裴酽成婚之前,武安侯府夫人还私下给他俩说过亲,只是因为一些意外没能说成。
柳风嘴角挂着浅笑,神色如常,似乎只是说着一件寻常的事。
钟独鹿听罢,仔细打量着柳风说话的模样,面纱下看不清表情:“与我何干?与柳公子何干?”她声音浅淡,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的确无关,她与裴酽又不是什么正经夫妻,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正也当了三年活寡妇,早该看清了。感情的事情,勉强不得,留些体面才是最好的。
钟独鹿垂首思量着,也是时候了。
她不等了。
于她而言,只做钟独鹿,大概也比做那劳什子将军夫人更自在。
“那便不叨扰夫人了,在下告退。”柳风的表情只变化了一瞬,马上又恢复了带笑的浪荡模样,他合上折扇,微微行礼。
钟独鹿坐上马车,车里暖融融的,显然是秋荷提前热了地暖,又拿暖炉熏过。她的马车是林氏让专人为她打造的。外头看着朴实无华,是最常见的马车样式,内里却一应俱全,比起安国公府的马车也不遑多让。
安国公府是钟独鹿的外祖父家。林氏生产前害过一场大病,以致钟独鹿自小体弱,被小心翼翼养着,因而安国公府上下都对她宠爱有加。可亏是这般养着,钟独鹿及笄后身体好了许多,只是比之平常女子较容易感染风寒。
钟独鹿的马车到将军府时,裴酽还没回来。她下车前照常换了一件鹅黄色的披风,戴上另一种样式的纬帽,这才进府。
府里冷清得很,就连走动的下人也屈指可数,只到钟独鹿住的鹿鸣苑才有些人气。但因为她喜静,留在府中的人两双手就数得过来,大多是她在自家用惯了的人。
钟独鹿草草梳洗了一番,胭脂掩去苍白,又换上一身用艾草熏过的浅黄色襦裙,方觉得身子暖了起来。
“白梨,准备笔墨。”她揉了揉眉心,打了个呵欠,站在深枣红色的酸枝木案前。轻一拂手,执笔提腕,雪白的肌肤浮现一层淡淡的青筋。
左手捞过右臂上的袖摆,露出光洁白皙的手臂,笔杆竖直,锐利而笔墨浓重。她神情专注,手上动作不急不徐,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无一错处。小楷刚劲瘦直,颇有文人风范,堪堪停笔时,那夺目的面庞才见一瞬恍惚。
那笔下所写俨然是一封和离书。
秋荷在旁研磨,却忍不住多嘴:“小姐你真的要和姑爷和离吗?这也太突然了。”白梨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声音渐微,乖乖把嘴闭上,不再多话。
钟独鹿没放在心上,还解释了一番:“我与他本就只是遵父母之命成婚,既无夫妻之实也无情分,眼下他升官加封,自然有更好的选择,我又何必委屈自己。”
“可小姐,万一那柳公子是诓你呢?”秋荷说。
“我晓得他的心思,只是这样的事他没必要骗我,你放心好了,此事我已仔细考量过。”钟独鹿摸摸秋荷的脑袋,她看一眼白梨,她已吩咐人将东西拾掇好了,即刻便能从将军府搬出去。
钟独鹿嫁入将军府三年,其实多半时间都待在娘家和普连山,放在此处的东西本就不多,只两辆马车就扬长而去,飞起一阵尘土。连同那少年人珍贵的真心,似乎也一同消散在了沙石土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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