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红糖姜茶（中）

杜白威接道：“哦，他是最近刚来的。先前我们找的那几个不是嫌钱少，就是嫌活儿累，撂挑子了。这是我亲自相看的，叫小麻子，手脚勤快，可惜是个哑巴。”

        这小麻子确实长了一脸麻子，总是哈腰低着头，看上去有些驼背。

        他双手捧着一碗扒烧鸡，小心翼翼地摆到高想面前，可能极少有机会接触将军王爷这些晏京来的尊贵人，有些紧张，放下碗时，手肘不注意碰到了高想。

        他吓得将头埋得更低，忙后退着走了下去。

        外头雾气还是很大，大中午了也没有要散的意思。

        高想一路骑马而来，头发衣服都是半湿。公冶生活简朴，一入春，帐中就不生火了。

        此时几个送饭的来来回回掀营帐，门外的湿气袭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外头的雾何时能散？”

        “军师别看了，大中午都没散，怕是到晚上都散不了。”杜白威扒了一口饭，“我们都习惯了，庆陵靠海湿气重，经常会起大雾。”

        高想思量道：“公冶将军治军严明，可大家接连败战，还没日没夜地操练，实在身心俱疲。

        今日不如就给兄弟们放松一下，晚上岗哨和巡行的人也减半，皇上亲征犒赏三军，多做点好酒好菜，慰劳一下大家。”

        “好啊，好……”杜白威叫好，无意瞥到公冶黑着一张脸，愣是把说了一半的话噎了下去。

        公冶沛能沉着脸，“岗哨和巡行的人减半？军师能保证海鬼不会夜袭？”

        杜白威脸上的笑冷了下去。是啊，海鬼这次似是有备而来，军火和人数都比以往烧杀抢掠时充足得多。况且他们一贯狡诈，若是深更半夜搞偷袭，实在防不胜防。

        所以一直以来，全军都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松懈。只是这样下去，士兵们又累又颓，也不是办法。

        “嗯。”高想夹了一筷子扒烧鸡，“他们今晚不会夜袭。”

        杜白威咬半口肉停住了，双眼放光，“为何？军师，难不成你真像传言说的，会掐指一算？”

        公冶别开眼，不想看他问这问题的傻模样，表面闷头吃饭，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高想。

        “这个还真不会，我又不是江湖术士。”高想笑了笑，“古洛人水性极佳，每日能在水下潜上两三个时辰。”

        杜白威接道：“是啊，传说他们的祖先曾有恩于海神，他们的耳朵是海神亲过的耳朵。”

        高想被他逗笑了，“海神亲没亲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从小就会刺穿耳膜，减轻海水冲击，所以才能在水下呆那么久。可这样也对耳朵造成了永久性的伤害，很多古洛人听力都不好。”

        “哦——，我知道了。”杜白威抢答道：“海鬼听力不好，交战时就会尤其依赖视力。今日大雾，晚上就算明了火，能见度肯定还是很低，对他们不利。

        怪不得！我想想，我在庆陵这么多年，怪不得海鬼从来不在大雾天与我们交战，下雨打雷都不怕，唯独大雾，海鬼从来不出来。”他恍然大悟，激动地拍了下桌子。

        公冶正支着桌边吃饭，这冷不丁一下震得他大手一抖，筷子散落到地上。

        杜白威讪讪地看向他，忙替他捡起来，往身上蹭了蹭，“对不起，对不起，副帅我太激动了。”

        公冶横了他一眼，嫌弃地接过他递来的筷子，迟疑了片刻在自己袖子上重新蹭了蹭，继续埋头吃起饭来。

        高想见到这一幕不禁感慨，忆起那些曾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与糙汉们共度的峥嵘岁月。

        杜白威一脸崇拜地望着高想，“军师，你果然厉害，知道得可真多。”

        “古洛人不常与我们陆人交涉，住在船只或是封闭的海岛上，他们的生活习性，你不知道也正常。”

        杜白威仰脸看向她，“可是军师，你也不住在海上，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哦。”高想埋头扒了一口饭，“我也是偶然知道的。不过，这事不要到处说。”

        “嗯，好的。”

        杜白威没过脑子就点头答应，没往深处多想，倒是一直埋头吃饭的公冶听了这话，抬头深深看了一眼高想。

        菜挺多的，可公冶与杜白威都是行伍出身，吃饭不习惯细嚼慢咽，三下五除二，几人就将午饭解决好了。

        饭后，高想让他们二人在沙盘上将最近与海鬼的几次战役都推演了一遍，便于分析和预判海鬼的作战套路。

        晚膳的时候，啃了几个馒头就糊弄过去了。

        三人正谈得热火朝天，景澜君小跑着走了进来。

        高想见他急匆匆的，忙问道：“王爷有消息了？”

        景澜君摇了摇头，“海边的几个村子我们挨家挨户地问了，镇上也找过，没有王爷的下落。不、不过……”

        高想眼中放光，“不过什么？”

        景澜君喘了口气，“不过我们回来的时候，在营寨门口碰到几个海鬼，他们、他们说有王爷的下落。我一听立马跑来了，可喘死我了……”

        景澜君话还没说完，高想和杜白威就一溜烟消失在了营帐内。

        他抚了抚胸口，也跟了上去。

        营寨门口已经挤了不少围观的士兵。

        这几个海鬼也通陆人的语言，只是不太熟练，支支吾吾半天，大概意思是说，你们的主帅，在我们手里。

        杜白威一听，忙与他们交涉。

        他们说话磕磕绊绊，口气倒是不小，一开口就要五十万石军粮、万支□□与火炮。

        围观士兵一通咒骂，杜白威气得咬牙切齿，连拍大腿。

        公冶比他们冷静些，沉着脸问道：“凭何说王爷在你们手里？他人呢？”

        那几个海鬼说他们是在东海的某个小岛上发现的周洛城。因见他一身陆人打扮十分可疑，就抓他去见海鬼王。海鬼王与南晏的宸王殿下，在战场上打过照面，便认出了他。

        海岛上发现的周洛城？高想忖度，他若受伤落海，确实有可能随着洋流，飘到附近的村庄或者海岛上。

        陆地上的村庄是南晏的领土，能一遍遍搜寻，海岛是古洛人的领土，杜白威他们肯定不好轻易涉足。现在被古洛人发现了倒也很有可能。

        那几个海鬼又丢出个包袱，说里面是周洛城的随身之物。

        景澜君忙拿起来，细细分辨，“这虎头鎏金铜牌确实是王爷的腰牌，朝廷里凡是封了王的都有一枚。”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像真的。王妃你看看这个荷包。”

        高想木然地盯着那荷包看了很久，似乎忘了从景澜君手里接过来，她认出来了，这是卢老夫人给儿子绣的，她以前时常见到周洛城佩戴。

        杜白威见她久久不发一言，有些着急，“如何军师？这是王爷的荷包吗？”

        “不是。”高想抬头，神情冷淡地对那几个海鬼道：“我们不信王爷在你们手里，想要军粮和军火，找海鬼王来谈。”

        众人一听有些愣，这荷包景澜君其实见周洛城戴过，可是高想却为何言辞肯定不是他的东西？难道是想先将这几个海鬼打发回去，缓兵之计拖延时间？

        可是海鬼一向野蛮不讲理，她不怕海鬼一怒之下撕票？就算海鬼王不会轻易杀了南晏主帅，这样拖下去，周洛城也会吃不少皮肉之苦吧。

        公冶看了高想一眼，道：“既然军师都说不是王爷的贴身之物，来人，把这几个骗子打发走。”

        杜白威有些迟疑地打量着公冶与高想，见他二人很是坚定的样子，便上呼下呵、骂骂咧咧地将这几个海鬼赶走了。

        众人回到公冶的营帐内。

        高想凝眉道：“海鬼此次来袭不同寻常，以往抢掠的都是些粮食、衣物生活必需品。此次竟然开口索要军火。”

        “是啊，他们都赢了我们这么多回。难不成过够了海上漂泊的日子，想上陆了？”杜白威脸色难看。

        公冶沉声道：“若海鬼此次正是冲着疆土来的，可就难办了。”

        景澜君也十分焦急，“是啊，王爷还在他们手里呢。”

        杜白威疑惑道：“王爷？军师刚才不是说那些贴身之物不是王爷的吗？军师，到底是不是王爷的？”

        高想正在凝神深思，一时没注意他的话，“与海鬼一战，在所难免。”

        “啊？又要跟他们打啊。”杜白威想起战场上的海鬼将他们打得丢盔弃甲，心有余悸。

        公冶看向她，“你方才不是说，要和海鬼王谈判。不先谈谈，再打？”

        “连输五场，拿什么谈？”高想苦笑道：“跪下喊爹吗？人家还未必愿意认你这个孬儿子。”

        “噗嗤——”杜白威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自我挖苦逗笑了，不过战况不佳，也只是皮笑肉不笑而已。

        公冶垂着头，没有说话。

        一屋子人都心思深沉地傻站着。

        杜白威道：“天色不早了，军师与小侯爷舟车劳顿，该去休息了。明日我们再说吧。”

        “嗯。”

        天色尽黑，星云密布。

        高想回到自己营帐时，铁敢正在里头帮她整理行囊。

        “不用，我东西不多，自己收拾就行。”

        “没关系，王爷临行前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王妃。”铁敢仔细挂着一件件易皱的长衫，“知许不方便跟过来，王妃有些不习惯吧。”

        “我很小就在军营生活，不是非要人伺候。”高想坐在桌边倒了一碗茶。

        “那倒也是。王妃还带了妆奁，可惜军营连面像样的铜镜都没有。”铁敢将一个四方罩金髹匣摆在床前的小案上，“我明日去附近的集镇上给王妃买。”

        “不用麻烦，我也用不上。”高想抿了一口茶。

        “怎会用不上？等过几日王爷就回来了。书上说、书上说什么来着……”铁敢挠了挠自己的大脑袋，“哦，女为悦己者容。”

        听了这话，高想失神地盯着手中的茶碗。

        铁敢收拾完，没多会儿就退出去了。

        耗到现在，高想身上半湿的衣服早就焐干了，但她还是换了件干净的中衣，裹着棉被，窝在床榻上。

        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边地入了夜更觉寒冷，高想的营帐内生了一个火盆，在营帐正中间，离床榻有些距离。

        高想蜷着身子缩在被子里，还是觉得手脚冰凉，身子微微发抖。十多天披霜沐雨地赶路，膝盖的旧伤早就复发，她双手不停地揉搓，仍是疼痛不减。

        反正睡不着，她索性披衣而起，在桌上倒了碗半冷不热的茶，坐到火盆边取暖。

        几口茶下肚，她不但没觉得身子暖起来，反倒感觉肚子有些疼。

        应该是要来月事了，出发之前知许早就给她准备好了经期用品，只是高想从前没有宫寒痛经的毛病，这次估计是赶路辛苦又受了寒。

        她眉头紧蹙，难受地捂着肚子，将棉被裹到了身上。

        烧水的火炉就在手边，炉上的水壶见了底，她若是出去接壶水，烧碗热茶喝一下，也许肚子会舒服点。但她一点都不想动，只想蜷着身子，半蹲半坐地呆会儿。

        她伸手够到了旁边桌上的包袱，是方才景澜君放在这里的。

        高想摸出来一只荷包，荷包的系口半松，露出一方旧帕子的一角。

        她捏着帕角，抽了出来，蝶恋花的绣纹，上头还有些隐隐洗不掉的墨迹，是周洛城一直收在书房的那方帕子。

        这就是刚在营寨门口，高想见到这荷包愣住的原因。

        周洛城在海鬼王手里，还派人上门讨要军火。他们确实不能轻易妥协缴械，否认周旋拖延时间，这招没问题。

        可高想见到这帕子的一瞬间，脱口而出的“不是”两字，有几分是出于计策筹谋，又有几分是出于情绪上头，只有她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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