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梦时书12

次日上午，阳光正好，北洛从城外莲子凯旋归来，大步流星走进医馆，前脚踏入院门，瞧见里面的人，流畅步伐生生一滞。

        他皱了下眉，接着加快了脚步走进去。

        同样惊诧的还有跟在后面的云无月。

        她在一团黑雾里现出了身来，看着眼前的场面，很难想象发生了什么，眉头微蹙走向沐星莁。

        沐星莁正面无表情坐在在台阶边上，胳膊撑膝盖上，一副“爱咋咋地毁灭吧”的表情，雪色的裙摆铺开一地，还有条长罗带甚至搭在了巫炤脚面上。

        而她对此置若罔闻，目光呆滞，曾经那双能收入漫天星光云影的水绿眸子如今变成了一潭死水，还是发绿发臭的那种。

        只有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巫炤背光站在她近处，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发呆还是看她，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垂在身侧握成拳。

        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沐星莁显然摆出了一副“你敢说话马上跟你同归于尽”的架势。

        岑缨和凌星见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像极了北洛在栖霞时候的那群点满好奇心还充满想象力的师弟师妹，永远冲在吃瓜八卦一线。明亮的杏眼时不时往沐星莁的方向瞥一下，然后互相对视。仿佛即将见证什么了不得大事。

        尤其是亲眼目睹巫炤抱住沐星莁那一惨烈场面的岑缨，思维一下子就发散开了。

        秋文曲站在岑缨身边，即有防备又有探寻地留意着沐星莁身边那位的举动，一边做着如果对方发难第一时间拉开岑缨的准备，一边还在想，原来这就是那位墓主人。

        常陈简直是众人之中看上去最正常的一个，他一直期待什么地看着门口，见北洛进来，顿时松一口气：“你们终于回来了。”

        “怎么回事？”北洛忍住内心强烈的复杂心情，绷着语气问。

        没人说话，沐星莁缓缓抬眼，水绿色的眸里冰凉一片。

        云无月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巫炤一眼。

        “发生了什么事？”

        开口的是云无月，沐星莁终于愿意搭话了，朝旁边的方藤桌努努嘴，“看那。”

        北洛和云无月同时看过去。

        之间那张原本空置的方藤桌上现在堆了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碎片，碎得无比彻底，黑色的，日光下有些流光溢彩。

        北洛依旧不明所以，云无月看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快速转回头看她，目光有些震惊：“萤火？”

        “啊，是啊，当然现在它已经如流萤般消散了。早知道当初应该取名叫金刚。”沐星莁耸肩。

        巫炤：“…………”

        “所以，”北洛抱起胳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沐星莁说不清楚，甚至连巫炤自己都没法说。

        因为他当时比沐星莁还要震惊。

        巫炤身上有一个被铸魂石拘束的残魂。

        大概是因为一直跟着他留在无名之地，同样受到了养魂地的影响，加之那个魂魄生前主人神魂本身就不弱，所以在她的刀刺向巫炤之时，那个残魂强行冲破了铸魂石的束缚，缠上了她的刀。

        它想保护巫炤。

        可它到底只是团残魂，最多能让她晃神一瞬，紧接着就被妖力格开。每一片水绿灵光都锋利如刀，转眼将它绞碎打散。

        星星点点的魂光向着天空飘散而去，宛如萤火将熄。

        下一秒，沐星莁心口猛地抽疼。

        噗通！

        心脏不规律地剧烈一跳，牵扯浑身神经骤然绷紧，她手上一轻，刀身发出微弱一声“咔”，崩出令人害怕的裂缝。

        缝隙里挤出来骇人的青光，接着快速蔓延，像蜘蛛网一样迅速覆盖整个长刀，然后再是“砰”的一声——

        刀身寸寸崩碎，在她和巫炤之间纷然落下。

        像是一只只死去的蝴蝶。

        神经里像脉冲电流似的一股一股冲过牵心动魄的撕疼，沐星莁被击得浑身发冷，快速后退和巫炤拉开距离，大口大口剧烈喘息。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半空的残魂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吸住，突然悬停下来，接着微微一晃，调转方向朝她聚拢袭来。

        而她哪里还躲得开？

        青绿幽光的星星点点转瞬没入她躯体，沐星莁眼前白光一闪，小腿发软，差点从空中掉下去。

        但她没有。

        一只手迅速伸过来架住了她的胳膊，巫炤瞬移靠近，另一只手从背后贴上她的腰，把人带向自己怀里抱紧，吐出紧张又破碎的呼声：“沐！”

        沐星莁撞进了一个冰凉又隐约带着铁锈味的胸膛。贴着她的手冰凉，颤抖着，想用力握紧却又不敢，力道紧紧松松。

        “你……”

        巫炤还没说完，胸前项链被猛地扯住，怀里的女妖忽然抬头，眸中绿光大盛。

        他瞬间松开手向后撤去，残余的妖力在身上激荡，可他置若罔闻，只抬头直直望向她。

        巫炤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眸中白翳瘆人，而那其中翻涌的情绪更为可怖。

        他终于，知道当初乐商究竟做了什么了。

        为什么……

        他看着对面怒视自己的人，心尖止不住地颤和涩，还有灭顶的惊骇和无措。

        你为什么这么做

        巫炤觉得疼。

        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苏生之术也好，震惊悲恸也好，他明明死了，麻了，这些疼却忽然一下子爆炸开来，肆无忌惮扫舐所有仅存的柔软和深藏的脆弱。

        喉咙里泛起酸涩和血腥，梗塞得窒息。

        你想要我如何，乐商？

        你想要我怎么做。

        你教我，我要怎么对你。

        他微微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唇瓣颤抖，竟无一个字能说出来。

        沐星莁和他的状态差不了多少。

        她盯着满屋顶还有一部分散落在地面上的黑色碎片，同样窒息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北洛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入嘴。

        半天，他也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找不到话了，开口道：“……这么看来，那个魂魄还挺厉害的。”

        沐星莁掀起眼帘，冰冰凉凉的视线朝北洛投去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北洛缺乏一定知识情有可原，但见多识广的云无月瞬间就看出来了其中的关键问题，还是两个。

        “我不明白，萤火在锻造之时加入了星屑，绝无可能轻易会断。”她蹙眉看着沐星莁，“而且你说，残魂进入了你的身体。”

        “我也不明白。”沐星莁继续变成一个鼓成球的河豚。

        “残魂进入了你的身体？”岑缨被这说法吸引了注意，“那你……”

        “但我没有获得其中的记忆。”沐星莁摊开手看着云无月，强调，“这也是问题所在。”

        一个残魂不会无缘无故往另一个人身上钻，如果不是这个残魂有自己的意识并且想来个渡魂附身，那么只有和它有血脉或神魂之联的人才会吸引到它。

        那个残魂显然不是前一种。

        所以这意味着——

        北洛：“所以那到底是谁的魂魄？”

        沐星莁想起此来顿时更觉得心累，大拇指朝身旁那位指一下，充满疲惫：“他夫人。”

        众人：？？！

        满院子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看向她和巫炤，一个个面露震惊。

        其中两道尤为明显，简直像探照灯。

        沐星莁甚至还能从凌星见的眼睛里看见大大的两个字——“哇噻”。

        沐星莁：……你们看着热闹的都不嫌事大是吗？

        她好心累，好烦躁，好想揍人。

        “希望你不要告诉我我是你夫人的转世。”沐星莁木着一张脸站起身，顺道扯回来不小心搭到巫炤脚面上的飘带，整了整衣服，“以及我需要知道我的刀为什么会断，所以你要跟我去一趟魔域。”

        她顿了一下，补充一句：“哦，你可以说话了。”

        沐星莁很聪明，很敏锐，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以至于她现在宁可自己不要那么敏感，不要懂那么多。

        那样她就不会从昨天夜里开始到今天上午一直在自闭。

        任何事都有因果，这天底下没有完全无法解释的巧合。

        别人可能不会太在意墓穴深处带来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只觉得是自己太紧张了；可能不会太在意看到残魂跪拜潸然泪下，觉得只是被这种氛围影响；可能不会在乎为什么莫名其妙心悸、心痛，觉得只是熬夜熬多了……虽然可能真的是熬夜伤身，但是——

        沐星莁能从这些看似不太重要的事情里揪出来蛛丝马迹，哪怕当事人是她自己。

        巫炤的态度和行为奇怪之处尚且可以看成是他本人的问题，但那个魂魄做不了假。

        种种线索放在一起，让她不往那想都难。

        所以别看她现在表面淡定，心里头其实有一根弦马上要拉断，像等放榜的考生在等宣判，结果只有“生”和“死”，而她基本心里已经有数了，但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所以在昨天那一系列让妖鬼落泪的连环车祸之后，沐星莁逼问巫炤到底是谁的魂魄而得到“我夫人”这三个字的答案后，她就觉得没必要让巫炤再继续说话了。

        巫炤的鬼话不可信，她在等云无月。

        她需要云无月这个知道巫炤和缙云的真正从那个时代活过来的大妖、见多识广霒蚀君来告诉她——她想多了。

        然后她看到云无月神色很复杂。甚至她还从那里边看出来了一点同情和怜悯。

        沐星莁：你等等，我直觉不太妙。

        云无月应该先前就犹豫过一段时间要不要说，但到现在这个地步，显然没法继续当作无所谓。她先抬眸看了巫炤一眼，随后看向沐星莁。

        霒蚀君永远是个温柔且严谨的人。

        考虑到沐星莁的心情，她调整了一下措辞，比较委婉且真实地说出了她的认知：“我只知道……你同他妻子长得一样。”

        沐星莁：……

        沐星莁：毁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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