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落子无悔（02）

日已沉，夜渐深。

        李言紧靠着车壁，许久未动，若不是这马车颠簸地让人浑身酸痛，她此刻或许已在黑甜乡里会周公了。

        李茂贞亦知晓她难受，在娆中时，她一人独居山间，都要请人埋地龙，造暖房，饮食穿着虽不奢靡，也是十分舒适遂心的……他的承诺是共有天下，又怎能让她因他吃苦。

        只是放置龙泉剑的山洞并不隐秘，棋局已开，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因一时心软，以致功亏一篑，他不知将来该如何面对自己，更不知该如何去对她。

        快了，等到了扶风，再将三娘安置在法门寺中，托付给阿侃，慧觉照顾，待大事得成，他便以六乘华舆，天子之尊亲自来迎她。

        李言知他执着，又以己度人，自忖了下分量，任由他催马疾行，横竖脸上挂彩，疼的不是她。而且最难受应是车底的二人，相对而言，她已经不算吃苦了。

        等到马车在一处山洞前停下时，李星云与姬如雪才知车上竟还有一个人，那人身量不高，只堪堪到岐王前胸，只是她的穿着打扮叫李星云好一阵恍惚，织锦胡服登云靴，六銙蹀躞带佩的一颗镂空鎏金香囊，玲珑精致，或许还带着隐隐梅香。

        唤起了那段被他深埋心隅，努力去遗忘的岁月。

        那时长安还未成如今的断壁残垣，他的几位姐姐都爱这样装扮，潇洒方便。

        颠簸了一天，终于脚踏实地。李言百无聊赖看着身旁的李茂贞，感叹时光总是对眼前此人格外的优待，就连右鬓里夹杂的那缕白发都不是来自岁月的馈赠。

        听到利剑出鞘“嘶”的一声，李茂贞眼眸一瞥，收了宝盒，起身将李言护在背后，“来者是客，何必躲躲藏藏，若是自行站出，本王或许还能以礼相待，如若不然，别怪本王失礼。”

        他已足够平和，显然，暗处的人并未打算听取他的建议。轻捏了下李言的手示意她“莫怕”，便拔出龙泉，朝那石块一步一步走去，“既然阁下执意不现身，那本王只好亲自动手了。”

        “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你们这些当老大的，就不能学着稳重儿点吗？我说岐王大人……”李星云从石块后出来，一脸促狭，“你这来势汹汹的就不怕吓坏了身后佳人？”

        李言听到调侃，并未搭腔，只是眉头蹙起，分明不悦，暗恼，好一张油嘴滑舌。

        时隔多年再见，十郎已不复儿时玉白可爱，她退后三步，专心把玩着腰间系着的鎏金香囊，好腾出空地留与他二人折腾。

        李茂贞见李言回避一旁，便毫不犹豫出手，二人实力悬殊可堪云泥，不过三两下，李星云已被他单手掐住脖子，钉在石墙边上，“本王的确没想到，你竟敢独自来送死。”

        “错，我独自前来，是因为其他人在，反而会给我添乱。”声音其大，震得李言差点抬手去捂耳朵。

        嘶，口气真大头真铁。

        现在的孩子都是吃紫芹炒核桃长大的么？

        “嚯，何出此言？”李茂贞语气里尽是玩味。

        “因为你想要龙泉宝藏就用得着我老李。”

        “哼，龙泉宝藏需李唐后裔开启只是传言，未必是真。”他收紧右手，好似并不在意。

        “你若相信这传言是空穴来风，尽管动手便可，不过到时寻而不得，十六年的隐忍付诸东流，可别后悔。”李星云咬牙将话说完，只期望鱼儿尽快上钩。

        “哼，有胆识，李星云，你的命，本王择时再取。不过，”他亦不能任人随意拿捏，将龙泉剑直立插在脚边不远，抬手唤出一只蛊虫。

        未想李星云竟掏出银针，直指自己耳后颈脉，“我可以帮你寻龙泉，但你休想给我下蛊。我虽杀不了你，但弄死我自己，办法多的很。”

        “哼，”此蛊不过妇人之技，终归有些龌龊，不用也罢，“看来本王是小瞧你了。”

        李言见他将人放下，转身拔剑掷向方才那石块时，李星云表情闪烁又故作高声，便知他并非如方才所言的“一人前来”。

        李茂贞到她右侧盘腿而坐，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开盒术，李星云依旧喋喋不休。

        盏茶之后，盒中紫光尽消。

        他偏头用余光瞥了眼身后的李星云，李星云十分上道地表示自己会离远一些。

        “不必，解蛊时本王尚不避讳，此时留你又有何惧。来吧，一起看看。”他话是这么说，却依旧将左手腾出来。

        李星云凑近在他另一边蹲下，他右手一摁盒身机括，左手即时揽过李言，盒盖刚开一线，李言瞬时埋首在他怀中。

        “这，”李星云正想说些什么，盒口开尽的刹那，随之而来一阵冲天紫气。

        那光又极其炽烈，仿佛要将人眼射瞎。

        李星云再睁眼时，却见岐王轻抚了两下埋在他胸前的那颗头，柔声道：“没事了。”

        听到声音，那美人才从岐王怀中出来，并未看他，偏头径自看向从盒中拿出的人偶，他想调侃两句，也觉好没意思。

        呵，生长在极北之漠的曼达拉花，为了一个盒子真是煞费苦心。

        耳边李星云继续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李言瞥了他一眼，“你话好多，谁教你的？”

        “原来美人姐姐你会说话啊，”李星云一喜，顺杆而上，“实话不瞒，我昨儿第一次见到姐姐就倍感亲切，好似见到了前世的亲人。”

        李茂贞找到了答案，便提着龙泉，牵过李言朝洞口而去。

        李言在他身旁，暗自咬紧牙关，轻声嗔问：“你掏出那风筝蛊，是不是想种在我身上？”

        当年她种了一只“远不得”，罗生稍后又加了一只“近不了”，她学艺不精，解不了罗生的蛊。

        可不叫他远近不行，一夜活受罪。

        那蛊后来是文生解的，李茂贞以为她还在为十几年前的小事吃味，笑道：“你百毒不侵，百虫不近。我哪能给你下得了蛊啊？”

        李言才恍然记起，自己身上还有只金蚕来着，许久没割血，她倒给忘了。

        李茂贞许久没听到她说话，才记起那虫儿一直是她伤心处，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暗自恼恨。

        李继侃带人赶来，见到李茂贞喜不自胜，匆匆下马，上前屈膝抱拳，“拜见义父。”行完礼，又转向李言，“母亲，好久不见。”

        “乖。”李言微眯双眼，并不接招。

        李茂贞假作不见这对“母子”间的来往机锋，直道：“一事不托二主，照顾好你母亲。”

        “岐王，你说清楚，什么叫沉睡许久的人啊喂？”

        三人应声回头，李继侃挪近李言身旁，小声问道：“这人谁啊？”

        李言答道：“你小舅子。”

        李继侃怒了，不带这样骂人的。

        李言见一把幽怨眼刀飞来，无奈道：“真是你小舅子。”

        李茂贞将李星云留给他从未谋面的亲姐夫，转身将李言抱上马车，轻轻放在卧榻上，替她除好簪脱了靴，又盖上蚕丝春被，温声哄道：“昨天赶了一天的路，你睡一会儿，等你睡了我再走。”

        李言听他这话，又想起了数年前他劈在颈后三合穴的那一手刀，小脸立时沉了下来，“你走吧。”

        李茂贞果然听话，她回过头，已经不见人影。

        “宋文通！”随李继侃来的一行人见李言披散乌发，踩着罗袜下了马车，纷纷背过身去，不听不看，乱世养家糊口不容易，大家都十分惜命。

        李星云只觉得好勇一姐姐，不愧是他前世亲人，敢当众接岐王老底。

        李茂贞回身，几步上前，双手将纤腰一握，抱孩子似的将李言抱坐在马车横出的木板上。

        横竖脸已经丢了，丢多丢少也不用去在意了。双腿当即如老树虬根一般盘紧他的腰，抬手一下一下抚弄着他的那缕鬓发，满腔柔情，无限氐惆，道：“你都有白头发了。”

        “年纪到了，都会生出白发的。”李茂贞亦叹，他原就大了她许多。

        “唯我的正臣不准。”李言在此处十分蛮横，丝毫不肯让步。

        李茂贞想，她果然只是慕他好容仪，却忘了他一开始也不过图她牡丹殊色。

        “我研好芝麻粉，你要回来。”李言埋首在他胸前，闷声说道。

        “放心，我到时候亲自来接你。”他低头吻了吻她头顶发旋，许下承诺。

        待义父与小舅子走远，李继侃悠悠晃近马车，欠揍地问：“若二人中只能活一个，母亲选谁？”

        “你这话，敢再回去问一问平原吗？”李言居高临下，赏了他一个白眼。

        螳螂捕蝉，黄雀居后。

        那少年一脸阴郁看着马车远走，吩咐身后的孟婆与李嗣源，“你们先去跟着李茂贞，我随后就来。”

        孟婆原本便对这对姐弟存几分怜意，并不置喙，李嗣源只做寻常风月理解，也不深究。

        心向红尘之人，才更好把控。

        那少年随车一路到了法门寺，躲在殿中的弥勒佛像后，看着李言支走一旁的知客和尚，双手合十跪在地上。

        弥勒是未来佛。

        “阿姐在求什么呢？”少年从神像后出来，缓步绕至李言身后，“我也很好奇，李茂贞与李星云，阿姐选谁？或者换种问法，至爱与至亲，只能存其一，阿姐要谁活？”

        “子初，天下太沉，不是谁都能担得住的。”李言行完最后一拜，睁开双眼，设身处地与他辨析，“石瑶只听命于袁天罡，李嗣源是一匹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费力拉拢在身后的那群人亦是别有居心，只等你拿到了宝藏，这群狼就会扑上来把你撕碎分食。”

        袁天罡原本便处处偏袒李星云，阿姐如今眼里也只有一个李茂贞，丢了傲气，折了傲骨，甘愿回到笼中做被他豢养的鸟雀。

        他们都曾是他最亲近的人，如今却没有一个同他站在一处，多么讽刺。

        “你们都不信我！我会证明给你们看，他们做得到，做不到的，我一样都可以做到。我能复唐，”他近前蹲下，单手捏住李言下颌，勾唇轻笑，“也能让阿姐做长公主，皇后·····甚至是效仿百年前的武氏，取而代之。”

        李言闻得此言，心神震荡，未及深思，先抬手打了一耳光。

        少年被她一掌掴红了半张脸，登时醒了过来，松开手正欲解释方才的疯魔，便听见李言凉声说道:“休再胡言乱语，马上离开，你再多说一句，我今天便只能死在这殿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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