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弃子之泪

因廖信未捷先死之缘故，还苍军无法再获得由宛州所供应的攻城械，于韩邑而言，无疑是不可弥补之损失，然而时至此刻，于甫淮城内忙碌不已的韩邑却丝毫不曾得知廖信的噩耗。徐焱远征受阻，徐玧战死于宣盈，周楙亦下落不明，眼下除却韩邑之外，仍独握重兵之将仅剩率军五万驻于引凰关附近的徐珞。

        诚然，于山中布营的徐珞不曾疏于对引凰关的探查，然而直至眼下之际，引凰关内外仍是毫无动静。待粗略算计一番之后，徐珞不禁萌生退意，他心知军粮已然所剩不多，若再拖上数日，定是有来无回，况且，近日来附近逐渐浓烈却又难寻根源的硫磺气味亦令他难以忍受。

        思索良久之后，徐珞不再犹豫，遂起身准备下令全军折返。

        “将军！”

        正值此刻，却见自山下奔回的斥候急匆匆奔至徐珞面前禀道：“禀将军，山下骤现官军增援，皆自引凰关而出，声势浩大，且皆为女军！此刻她们正不断向北而去，似乎意图杀入辽州战场！”

        徐珞听得此言，顿时一惊，此群被他苦等许久亦未能等来的敌军增援，竟趁他即将率军折返之际骤然冒出。

        “不负我苦等，狡猾的雌兽终究出了窝。此战断不可避，若放任她们大举杀入辽州，后果不可估量！”

        如此一想，徐珞当即披甲下令：“速速传令，全军下山，阻截那群雌兽！”话至此处，徐珞亲率数十名亲兵，首当其冲向山下奔去：“增援而已，想必至多亦不过三万，且容我领教一番，早已遗忘战争的雌兽如何凭短兵白刃抗衡我五万雄兵！”

        山上的异动迅速传入正值前行的女军耳中，率军主将似乎对此早有所料，她当即命令身后将士停止行进、原地布阵，戟兵在前，弓兵在后，仅片刻之间，平原上即布出十余个扇形军阵。

        率军越过山麓的徐珞，自远处即全然洞悉敌军所布之阵，已然猜出她们的意图，遂当即抬手示意。徐珞身后还苍军见此号令，纷纷意会，随后，盾兵将盾牌举起，其余还苍兵则垂首以臂护面，加快步伐向前冲去。

        直至还苍军距女军已不足百丈之际，忽闻女军军阵中传出一声号令，随即漫天箭雨自阵中飞出，直扑奔袭而来的还苍军。

        “果不其然，老把戏，早有所料。”

        徐珞暗哼一声，止了步伐，随后大批盾兵上前护住徐珞，其余还苍兵则尽数伏地以避箭雨。

        然而不待徐珞继续盘算如何冲散女军的军阵，却忽闻身后一阵巨响，箭雨自伏地的还苍军头顶纷纷炸开，借助茂盛的草地，数日以来在山上久经硫磺熏沾的还苍军终究助燃了火药爆炸后的余焰，烈焰骤然于人群中肆意升腾，数以千计的还苍兵顿遭焚身而亡。

        徐珞被此番突如其来一幕惊至错愕不已：“火药箭？她们竟将如此利器带至辽州？”

        不容徐珞多想，第二波火药箭雨再度自女军军阵中飞出。

        “散！”徐珞急下一令，众还苍兵当即四散以避箭雨，然而，因徐珞此前急于阻断女军，故此数万名无法及时得令的还苍兵仍不断自山上接踵而下，一番拥堵之际，还苍军着实难以散开，最终竟在箭雨中沦为活靶子。

        “轰！轰！”

        正值还苍军先锋一阵大乱之际，又忽闻自远处传来两声炮响，两枚炮弹径直飞入山麓间。

        两声巨响过后，山麓间松软厚实的草叶于炮火烧燎之下顿时腾起熊熊烈焰，火势不仅不断向山坡蔓延，甚至散发出漫天的刺鼻浓烟，几乎将冲下山的还苍军完全掩入其中，呛得许多还苍兵眼红流涕，陆续丧失战斗能力。

        “硫磺？莫非此前山上愈发浓烈的硫磺气味是出自此处？！”

        徐珞顿然醒悟，不禁咬牙切齿放声怒吼：“￥的雌兽！她们自何时将硫磺撒至山麓？又是自何时将火炮推至山麓附近？！为何！”

        “为何？好一个‘为何’，你为何不问自己‘为何如此之蠢’？”

        正值此刻，自女军军阵中走出一名将领，她身着青鸾银甲，头戴凰羽金盔，手中银枪的枪锋分外凌厉，正是朝廷嫡亲精锐“凰舞飞军”的统领姚瑾。

        徐珞见敌军主将终究展露真面目，遂暴喝一声：“来将何人！”

        “卫将军，姚瑾！”姚瑾报了名姓，又冷哼一声讽道：“尔等深藏于山林，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始终不曾料得引凰关守军早已察觉尔等踪迹。夜里近千人于山麓、山坡间铺撒硫磺，无人察觉也罢，两个时辰前由南而至的飞煌炮竟依然不曾被察觉，我着实不解，尔等如此痴笨，究竟凭何手段吞了辽州？”

        徐珞听罢，既震怒又无奈，只得苦笑两声，心下暗想：“也罢，无论如何，大局已定，我今日只需尽力阻截尔等即可！纵然折损在所难免，但尔等雌兽不败神话今日注定于此地破灭！”想至此处，徐珞抬手怒吼：“围歼雌兽！”

        骤然间，战鼓齐擂，自北、东、南三方皆涌出无数还苍军。

        姚瑾见此阵势，顿生感叹：“如此看来，此贼将亦并非无能，仅凭简易号令，竟可使方圆五里内外上万贼军一齐杀出。将合围之计施行得如此迅猛，纵然不是精锐，亦绝非杂军。”

        汹涌而来的还苍军已近在眼前，姚瑾当即下令切阵，霎时间，弓兵隐匿于阵中，盾兵上前，而戟兵则当先反击来敌。

        迎头急攻的还苍军先锋如何顾得上姚瑾有何企图，皆一鼓作气冲上阵前，先是纷纷闪过女军戟兵的迎击，随即举刀便砍。

        正值此刻，忽闻铁刃贯体声“噗噗”不绝于耳，自女军阵中骤然冒出数以百计的步槊，不仅尽数阻杀了冲锋在前的还苍军先锋，甚至迫得接踵而至的还苍兵难以前行，而女军戟兵则趁隙清扫试图上前的其余还苍兵，一时间，被挂于步槊上的尸体反而沦为还苍军的阻碍。

        “反军势众，我等不如助她们一臂之力。无需吝啬，对反军这般无耻蒙昧之徒，炮火乃训诫他们的上佳之策。”

        遥望关下无数疯狂的还苍军，引凰关守将杨勖鸾左手一挥，随后引凰关上的九门飞煌炮骤然齐射，仍飘散浓烟的山麓顷刻间血沫横飞。

        不断涌出的还苍兵于军令鼓动之下，已然铁了心欲阻杀姚瑾，他们前赴后继，丝毫不为炮火所慑，以猛浪覆境之势将女军合围至水楔不通。

        锋锐的步槊不断阻杀企图攻至近前的还苍兵，而还苍军虽攻势凌人杀气不退，却终究是缺甲少马，面对善战且兵甲精良的女军，着实无力。然而当下之际，还苍军已是士气冲天，纵然姚瑾一度迫得他们进退不得，却仍是对此般不惜舍命的人海冲锋头疼不已。

        居于阵中的姚瑾见引凰关的炮火亦无法完全阻止还苍军，索性不再留手，举枪下令，将原本意图用于辽州主战场的火器尽数就位。片刻之后，数以千计的火药箭再度齐射，引凰关下顿时惨嚎声四起，堆叠遍野的尸体反而阻碍了还苍军的进攻步伐。

        一番鏖战过后，姚瑾立于阵中高台之上，她望向己方未经折损的军阵，又望向四周仍不懈进攻的还苍军，此刻，还苍军已是尸横遍野。姚瑾不禁眉头微皱，竟生出一丝恻隐之心：“本应是由我来此地讨伐反贼，为何如今却好似我在屠杀男人？”

        直至鏖战两个时辰之后，还苍军已近乎叠尸成山，却许久不曾对女军造成折损。

        徐珞自知强攻无望，虽仍不情愿承认两军战力乃云泥之别，却亦无可奈何，只得下令还苍军暂且急退两里，转为守势，企图以逸待劳。

        而姚瑾既已知晓徐珞此战仅为阻击增援，自是料得徐珞此刻心生何计。

        此番一战，还苍军的致命弱点展露无遗，还苍军虽甚为势大，看似杀之不尽耗之不竭，却多半由战乱前不曾从军的庶民所组，军无纪律，徒有蛮勇，多数还苍兵大战时只知一鼓作气。两军交战伊始，还苍军之所以进攻迅捷有序，不过是由少数冲锋于前的辽州降军所引导，诚然，男性官军再弱，亦属官军，若是此群归降的官军折损殆尽，还苍军即为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想至此处，姚瑾手举银枪，向退逃的还苍军指去，高声下令：“贼军已呈颓势，全军冲锋，将其尽数歼灭！”

        引凰关上的杨勖鸾见姚瑾追剿还苍军已是势如破竹，冷傲神色中不禁展露出一丝欣慰，此前，她始终寄望于辽州守军，期盼那群男性官军可重振旗鼓，然而陆续传入她耳中的军情却始终是接连失利。还苍军不断破城，她却迟迟得不到何青琳的进攻令，一腔怒火于她心中苦憋甚久，如今见得还苍军此般惨败，她顿感释然良多。

        “当真是我错估了她们的兵力，如此铺天盖地之势，那群雌兽岂止三万。”

        面临此等必败之局，徐珞依然毫不慌乱，反而更显一分淡然，他已然坚定了死守引凰关以保徐焱进攻宣盈之决心，皆因他坚信，徐焱当下必然已杀入峘水郡，故此寸步不退即是他此刻当为之事。

        以人躯作墙，抬尸身为盾，前有矛兵死命相阻，后有盾兵高筑守圉，还苍军此般以命搏命之战法，看得姚瑾惊叹不已，诚然，傲凤文明千年以来未尝大战，她何时见过此般惨景。

        “车骑将军！”

        正值还苍军搏命之际，忽见一名传信兵奔至徐珞身旁，气喘吁吁地取出一枚还苍令向他禀道：“禀车骑将军，徐焱大将军有令……”

        徐珞听闻传信兵传来徐焱军令，自是喜不自胜，却见此刻传信兵已是喘至几乎无法言语，遂姑且容他稍作歇息。

        然而待传信兵缓过气来，徐珞却并未等来他所期待之言：“禀车骑将军……大将军命您死守引凰关！因骠骑将军强攻宣盈不成并战死于宣盈城炮火之下，故此大将军决定退兵，暂且不再谋划进攻宣盈之计！除此之外，因顾虑引凰关增援之患，大将军命您不得退兵，直至战死！”

        “弃子……呵呵，哈哈哈哈……我所付诸之信任，竟换来如此之报，我与二哥皆沦为弃子，而藏匿于大军背后与敌博弈的你却宁愿龟缩！”

        泪水自徐珞眼角滑落，他望向炮火早已止息的引凰关，长叹一声，向阵前走去。

        传信兵见状，急忙拉住徐珞劝道：“车骑将军！眼下之际，敌军依旧不曾意图对我等合围，您尚可退兵！大将军已然临阵脱逃，您若留得一条命在，今后总有东山再起之时！无论如何，将军不应意气用事，于当下还苍军而言，损一将即如折万兵！”

        然而徐珞丝毫不为所动，他甩开传信兵，继续向阵前走去，此刻，他似乎已安然接受如此终局。

        “事已至此，我更不应怯懦，此乃尊严，乃我等男人千年以来仍未寻回之尊严。大哥，你我虽非亲兄弟，但信仰始终不曾有异，你的命，既我的命，为光复义苍，我如你所愿，你要我做弃子，我便做与你看，休要令九泉之下的兄弟对你再度失望。既然昔日何若沁可轻易颠覆男尊之世，我自坚信，如今你亦能使乾坤再归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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