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王大哥

晚餐是东来顺，王瑞恩选的。他知道方若绮最喜欢吃火锅。

        从工作状态中解脱，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如果用恍如隔世来形容倒也不为过。《爱在》杀青后，他们便没再私下交往过。之后历经的那段兵荒马乱，于方若绮而言，宛如在一片狼藉里浴火重生。无论是心态还是心智都不复当初的单纯天真了。

        其实这样的变化在王瑞恩见到她的刹那便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让他在惊艳之余又难免担忧。成长势必伴随着阵痛，而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往往就在这样的磨炼中消失殆尽了。

        他们的心情一时间都有些复杂难言。好在铜火锅适时地沸腾了起来。这种骨碌碌的声响有种温暖充实的感觉。食物的香气让胃一下子饿了。对于中国人来说，吃是一项必不可少的感情交流方式，也随之有了独到的餐桌社交。就好像现在，两人同时夹起一片肉放到锅里，许久不见的陌生也终于一扫而空。

        方若绮一边涮肉一边问他电影的情况。

        王瑞恩说，等主题曲就绪，就可以准备宣传了。

        方若绮眼睛一亮：“那就要忙起来了。”

        “到时候你可要跟着我全国到处跑了。”

        “没问题！”方若绮摩拳擦掌。她恨不能忙成一个陀螺。

        她的热情点亮了她的笑容。王瑞恩喜欢方若绮这样笑。宛如春日的阳光，灿烂却并不灼热。这让他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方若绮眉飞色舞地模仿着那些骗她去拍写真集的经纪人。天真、开朗、热情，仿佛再晦暗的世界都有了光。

        多年过去，她变了，却又没变。王瑞恩百感交集，心中又是唏嘘，又是欣慰，而除了这些竟还多了一份难以抑制的心动。

        “若绮，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说到这，他又稍显遗憾地叹了口气，“要是排片不出问题，也许你还能拿个新人奖。”

        方若绮安慰道：“没关系的王大哥。我又不是为了拿奖才做艺人的。”

        这声王大哥叫得王瑞恩通体舒泰。他说：“你能有这样的心态，实在难能可贵。”

        方若绮腼腆地笑了笑：“我资历尚浅，还是潜下心来慢慢磨练演技是王道。等有了实力，金像奖还不是囊中之物？！”她说到最后，不禁自信地扬起下巴。

        这话可谓是说到了王瑞恩的心里。他一时间有些激动：“你说的对。现在很多明星乐于炒作，似乎在他们看来实力根本没有商业价值和话题度来的重要。”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人心浮躁哪能做出精品？十几年前，没有技术，没有钱，却造就了许多传世经典。究其原因，就是一颗踏踏实实做艺术的心。曹雪芹呕心十载，世间才有了《红楼梦》。很多人说国产片完了，可是我坚信只要有华人在的地方，华语片就不会失去光彩。”

        王瑞恩是个热血的人。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毅然决然地放弃影帝光环转投幕后为了理想而奋斗。这个世界从不缺少有热情的人，但是空有一腔热血却毫无作为的，只能做愤青。王瑞恩不是愤青，他是有志之士。社会需要这样的有志之士。正因为有他们在，一切才不会更糟糕。

        方若绮同样也是热血的人，所以理所当然地被这一腔热忱所感动。于是她举起玻璃杯：“为了不死的华语片。”

        她和王瑞恩聊了很多，大多时间都在倾听。王瑞恩今天特别亢奋，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着自己对艺术电影的见解还有超越名导黎湘离的志向。很奇怪，平日里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从来一针见血。可是今天他对着方若绮却一下子道出了将近一年的份额。其实每个人都一样，都希望有人能听一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方若绮看着他越说越兴奋不禁想到迟浩。迟浩和他不同。也许是因为性取向的原因，迟浩的世界观总有些灰暗。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一旦苦情起来几乎潸然泪下。他擅长舞曲和r&b，音乐似乎是他宣泄的工具。他的曲子大多很有节奏感，颇有苦中作乐的意思。

        至于王瑞恩，电影是他的生命。方若绮敬佩他。从他不惧商业效益毅然选她做女主角的那一刻开始。不，应该是更早以前，那年夏天的小河边，她就对他产生了一种毫无理由的信任。也正是这份信任，支持着她走过了长达三年的训练期。

        后来王瑞恩对她说，若绮，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拿到一座金像奖的。

        他这样信誓旦旦，由不得她不信。方若绮笑了。她已经不再是相信这种承诺的年纪，但至少她感激他的知遇之恩。

        餐盘已经见底，火锅也停止了沸腾。方若绮看了看楼下排起的长龙，朝王瑞恩笑道：“我们还是让位置吧。别让其他客人排队太久。”她这一提醒，王瑞恩才发现自己有点儿兴奋过头，立即不好意思起来。

        从火锅店出来，王瑞恩看了看时间，犹豫着问：“要不要去哪里逛逛？”

        方若绮脸上带着大口罩，脖子上缠着个大围巾，墨镜下面的目光虽然看不分明但还是让王瑞恩有点儿脸红。她说：“好是好，就是怕被人认出来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公众人物就是这样，一旦有了知名度就很难再做回普通人。王瑞恩想了想说：“我知道一个地方，要不要去？”

        对他很信任，方若绮一时也不想回家就点点头。

        飞驰的车窗上倒映着绚丽的霓虹。那些光亮打在脸上，明明灭灭的，好像一层明艳的妆。这是一条通往山上的路，可以俯瞰城市的夜景。王瑞恩说他偶尔会过来这里独自一人寻找灵感。

        车子停在一个小平台上，周围没人也不用担心被发现。方若绮说，这个时候应该有酒。于是王瑞恩从车里拎出两瓶矿泉水，笑道，只有这个将就吧。

        他们像模像样的用塑料瓶碰杯，然后靠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们说起当年在小河边的初遇。王瑞恩说他那个时候还在纠结要不要转幕后，最后能下定决心或许有方若绮的因素。

        方若绮惊讶地问为什么。他说虽然只聊了没几句，但能感觉出你是个信念格外坚定的人。而且如果将来有机会见面，我来当导演，你来当女主角不是很和谐吗？

        方若绮大笑，正常逻辑不是我当女主角，你当男主角吗？

        她话一出口立即便后悔了。这一兴奋就口无遮拦的毛病真是怎么都改不好。王瑞恩对她挺好。也许是早年的相识，也许她比较合导演的眼缘。她没有自恋到认为是个男的就对她一见钟情，但是搞暧昧什么的她一点儿都不喜欢。

        果然，王瑞恩惊讶了几秒。不等他反应过来，方若绮赶忙打岔说：“其实，不仅是你，当时我也特别纠结。”

        她转了话题，王瑞恩便不好继续追问，只能顺着她说：“你在纠结什么？”

        “纠结要不要进娱乐圈。”方若绮笑了笑，“所以也是你帮我下定决心了。”

        “还挺巧。”

        “可不是，纠结二人组。”方若绮哈哈大笑，朝他举了举手中的矿泉水，两个人又碰了个瓶。

        “还好你进了演艺圈。”王瑞恩低头看着方若绮。有几缕微卷的发丝松散地搭在她的肩头，“没有你的话这个圈子可就损失惨重了。”

        “我哪有那么好。”方若绮不好意思地笑了。

        山下是万家灯火。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座城市的轮廓。

        “这个圈子最不缺少的就是人。”方若绮盖上矿泉水瓶随手放到车前盖上，“少了一个方若绮，还有张若绮，王若绮。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这里了，半年以后还会有几个人记得我呢？”

        空气里有水汽，覆盖着碎钻一般的城市灯光，让它们像星星一样闪烁起来。这一刻，他们恍若立于云端，将“星空”踩在了脚下。

        我会记得你的。王瑞恩在心里说。这个圈子向来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名利和欲望派生出的只有自私与凉薄。他沉默了片刻，问道：“如果没有进娱乐圈你会做什么？”

        “也许是什么小职员？”方若绮嘿嘿一笑，“我文化课不太好，直接就业大概不会有特别好的地方要我。这么一比还是进娱乐圈好一点儿。”

        “如果将来退出娱乐圈呢？”

        “嗯。”似乎思考了挺长时间，方若绮说，“也许会开个店。”

        “哦？”王瑞恩有些好奇。就听方若绮说，“在某条街角开个书店。里面的书都是新华书店里找不到的。隔壁是一家咖啡馆，对面是一家面包店。每一天都有味苦的咖啡香和甜甜的面包香飘进店里。养一只慵懒的肥猫，一到下午它在睡觉我在看书，cd机里放着我喜欢的音乐。”

        秋天的山风凉起来了。王瑞恩裹了裹风衣低声说：“没想到你这样文艺。”

        “对着文艺片导演，哪能说不文艺的话。”方若绮的俏皮话总是很中听。

        “只有一个人吗？”他转头看她，褐色的瞳仁里星星点点的。

        “哎？”方若绮一愣，然后笑着说，“看缘分咯。”

        “家人呢？”

        脸上的笑容瞬间便凝固了，然后一点点消失。她说：“没有家人了。”

        王瑞恩闪过一丝惊讶，良久才道歉说：“对不起。”大概同样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艰涩地问，“你……也是孤儿吗？”

        他用的“也”。方若绮回以同样的惊讶，摇摇头：“不是。我的父母是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去世的。车祸，就在入学的第一天。他们在回程高速公路上和一辆货车相撞。原因是货车司机疲劳驾驶。”

        她的声音没有过多起伏。明明是这么悲伤的故事，当年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可如今再提及竟然只用五十个字就概括完了。

        “对不起。”王瑞恩不知道要说什么。

        方若绮笑了笑：“没什么。已经过去7年了。当年恨不得去死，但还是舍不得这条命。人不能永远沉浸在悲伤里，总得向前看。”她转而看着王瑞恩问，“王大哥，难道你也？”

        王瑞恩说：“这么说也许不太好。我比你强一些，从小没有父母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方若绮被他的思维逗乐了。她说：“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惨呢？”

        王瑞恩的眉毛皱了起来：“失去和不曾拥有相比，要伤人多了。”

        方若绮倒是很豁达。她耸耸肩：“王大哥你不需要同情我。虽然失去了父母，但是现在拥有的一切让我每天也挺开心。”她斜眼看他揶揄道，“纠结二人组现在又开始比惨大会了么？”

        王瑞恩哈哈大笑，不禁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我就真当一回你的大哥。下周是中秋。要不要一起过？”

        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两个无家可归的人终于找到了可以温暖彼此的伙伴。他们的人生都是特殊的，在别人还可以撒娇的时候就已经被剥夺了权利。

        “好的呀，如果那天没有通告的话。”方若绮回答得爽快。

        “有想去的地方吗？”

        方若绮摇摇头：“你呢？”

        “喜不喜欢潜水？带你去？”王瑞恩提议。

        潜水？方若绮一愣，心想这个运动可能不太合适。于是她婉拒道：“可惜我毫无潜水技能。要么找个方便点儿的活动？”

        “爬山？”

        “好！就去爬山！到时候电话联系。”

        手机屏幕在黑夜中被点亮，然后渐渐暗下去。这一天，黎华竟然没有给她发过一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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