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百十六、只如初见

黎华上次来19号酒馆是去年他生日那天。当时这里还是民歌餐厅。老旧的餐厅在她最后的时光里迎来了此生最辉煌的舞台。而后取代她的是闹中取静的街区，是奢华精致的门面，还有往来不息的有钱人。这一大片地被列在政府的规划文件里，只用一年时间就脱胎换骨。接下来的几年，随着几座大楼的竣工，将会有多家奢侈品店和酒店进驻。整个地价将会翻几倍不止。

        黎华不是从这里起飞的艺人，所以也感受不到人事变迁的宿命。他昂贵的皮鞋踏上洁净的台阶，隐隐感觉到有人在不远的地方鬼祟。或许又是一张照片。他心中苦笑。刚刚和父亲大吵一架，转眼就去找女明星私会，岂有此理。

        这个时间的19号酒馆是最热闹的时候。他的出现伴随着门口风铃的响动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哪怕早就习惯了曝光在镜头前，突然竖起来的无数手机还是让他感到了不适。

        好在提前收到消息的老板娘及时迎了上来：“你怎么从正门来了。这边走。”她说着将黎华引向后面的私密区。

        当明星跟做贼一样。黎华叹气：“下回注意。”

        19号酒馆正式营业后有很多圈内人光顾。因此早在设计时，就专门预留出一块清净的地方给这些人用。只是因为前一阵远山联合会频繁骚扰，席老板不得不加强了安保。本来很自由放松的地方，现在被强行划分出严格的领地，变得很是拘束了。私密区的布局和外间类似，面积小一些。精致的吧台占了一小半，还有数量不多的散座被隔间隔开。此时，只有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和模样清秀的bartender聊天。席若芸带着黎华进来时，那人扭过头，是林立翔。

        毫不意外。哪怕林立翔掩饰得很好，在见到黎华的刹那明朗的神色一下子戒备起来。黎华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不动声色地逡巡了一番。只见席若芸若无其事地走到吧台后对那bartender说：“天晴，你出去吧，这边我来。”

        被叫做天晴的bartender乖顺地点点头，和黎华眼神示意了一下就先出去了。黎华迎着敌意的视线将外套放在身侧空着的高脚椅上，颇有风度地和林立翔打了招呼，坐在了对方身旁。席若芸冲他温柔一笑问：“开车来的吗？”

        黎华点头：“是的。”

        “那只能喝饮料了。”说着亲自从冰箱里取了一瓶苏打水。

        他俩这番热络地互动让林立翔成了局外人。他心里颇不是滋味。于是趁席若芸拿饮料的空档问黎华：“若绮呢？”

        这个问题可太灵性了。黎华顺势说：“在家里。”

        这个回答更加灵性。林立翔顿时有了一丝得逞的快感。他偷偷去看席若芸，见她手上的搅拌棒正和玻璃杯撞击出凌乱的响声。于是那丝快感立时调转矛头伤了他自己。他心中一酸连忙扯远了话题，对黎华说：“我妹妹的事谢谢你。”

        黎华说：“没什么。她还小，这只是一个开始。”

        林立翔叹了口气：“让她先在钜子磨炼两年吧。之后回翱翔天际就好了。”

        黎华笑了笑，不置可否。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尤其涉及到对方的家务事。其实在他看来这么小的女孩子更应该在校园里和她同年龄的伙伴们一起学习生活，而不是少年老成，成为追名逐利的一员。

        席若芸一直没有插话。直到他们的话题告一段落，才问黎华：“什么时候去影视城？”

        “明天。”

        “这么早。”

        “黎导今天就到了。”

        “你们这部电影拍了好久啊。”

        “快了。月末肯定能杀青。黎导你知道的，精益求精。”

        席若芸莞尔：“那就祝票房大卖，拿奖手软。”

        黎华笑道：“不想那么多。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们这几番往来看似闲话其实颇有格局。林立翔在一旁被刺激得好生不自在。他曾自负地将方若绮和席若芸对黎华的迷恋归结为慕强。而这寥寥几句让他发现这人确实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一旦靠近就会光速沦陷。这种源自于崇拜的爱意非常可怕。也难怪这么些年，明知他并非良人，还是有人前赴后继。

        林立翔看着柔美又不失俏丽的席若芸，一颗心像泡在酒缸里又疼又涨。可能是迁怒于他的多话，席若芸自始自终一个眼神都没给过来。这让他的存在好生尴尬。他从没见过这样明朗健谈的她，甚至连眉宇间盘桓不去的抑郁都消失了。原来一直以来她冷淡的态度只是因为没遇到让她热情的人。

        喜欢是一件无解又难以勉强的事。哪怕全世界反对，该喜欢的依旧喜欢。而其他人再如何好，不喜欢的还是不喜欢。他是这样，席若芸是这样，方若绮也是。

        或许整个自然界的雄性之间都有本能的竞争意识。于是在如此惨烈的对比下林立翔自然产生了一种挫败感。他待不下去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说：“我先走了。”

        席若芸说：“路上小心。”

        没有挽留，也没有道别。席若芸公事公办的态度哪怕再如何滚烫的热情都被浇凉了。

        黎华作为旁观者，将两个人的交流都看在眼里，难得起了一丝同情心。他对看似无动于衷的席若芸说：“太冷淡了吧。”

        席若芸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工作做完，而后将一杯淡粉色的透明饮料推到黎华面前，说：“他是好人。”

        黎华接过饮料无奈地说：“你也不是坏人啊。”

        席若芸苦笑，不置可否。

        其实黎华一直以来对林立翔的印象都不太好。最早知道他时，对方还叫red，后来在方若绮那里听说了他被sun封杀的始末，对这个人的观感就成了一个“恋爱脑”。他一方面佩服林立翔在那样的境况下打死不分手的勇气，一方面也觉得这样一地鸡毛的执着十分不值得。再后来就是作为方若绮经纪人的几次照面。至此林立翔在他心里又变成善于钻营工于心计的人了。席若芸命运凄苦。若是对方看中她的皮囊头脑发热或是对她的人脉另有所图，那她的人生就彻底悲剧了。所以她这样冷静也是一件好事。

        冰凉的液体带着一股蜜桃的清甜让味蕾活跃了起来。略微酸苦的后劲被苏打水的气泡刺激着有种意外的爽快感。黎华神色一亮：“很好喝。”

        “新品。”席若芸擦了擦手说，“名字叫只如初见。”

        “……”黎华顿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他不想在这个尴尬的话题上打转了。于是将饮料放下问，“远山联合会没再找麻烦吧。”

        席若芸说：“要谢谢莫筱筠。她当时提着钱来找我时真把我吓了一跳。”

        黎华笑道：“高明权讨了个好老婆。”

        席若芸说：“看来那边暂时不想和高家撕破脸。夏川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黎华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嘛。”

        “这片地你投了多少？”席若芸突然从吧台后探过头神色促狭地问。

        黎华一挑眉，身体往后靠了靠：“明知故问。”

        席若芸说：“我就知道。夏川盯上的肥肉，你少不了要分一杯羹。”

        黎华哈哈一笑：“我有钱却没有时间。有人有钱有闲。那我把钱交给他一起把蛋糕做大不是很好嘛？”

        “不愧是你。”

        “多一条后路吧。”

        “黎华……”席若芸见他若有所思地转着玻璃杯，一根心弦霎时就绷直了，脸上显出担忧的神色。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她始终不觉得自己了解他。这个外热内冷的人，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

        黎华抬眉，见到她的表情笑了，眼中深沉的情绪一下子荡然无存。他说：“你呢？最近怎么样？”

        “我？”席若芸松了口气，“挺好的啊。”

        “不打算回来了吗？”

        席若芸摇摇头：“不了吧。”说完她故意问，“你想我回来吗？”

        黎华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样的生活显然更适合席若芸。现在她身上的明媚轻松比曾经的每一天都要耀眼。他说：“你们一个个都走了。最早是周映彤，然后是高明权，现在是你。”

        席若芸望着他，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过去的每一次合作和竞争，那些焦灼与快乐都在记忆里闪闪发光。曾经在最困顿的时候，他向自己伸出了援手，于是就奢望着可以共度余生。他在自己心里就像一个永不醒来的美梦。一厢情愿，一晌贪欢。而人生就是这样，总要到站，总会下车。

        沉默良久，她突然问：“你寂寞吗？”

        “什么？”黎华一愣。

        席若芸垂下目光，自问自答：“你并不寂寞。”即便我们都走了。

        “……”

        是的，他并不寂寞。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宣称，我要打败你成为艺能天王。人海茫茫，浮生如梦。有些人终究会成为生命里的过客，而有些人只要向着一样的方向就永远不会走散。

        他不愿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于是精神一振，说道：“别说我了。你叫我来是有事吗？”

        现在确实不是感悟人生的时候。黎华一问，这半天提在席若芸心里的大石轰的一声压在了心口。她沉默着低下头，犹豫良久从吧台后走出来坐到黎华身边。黎华一双眼睛显出关切之意。这样纠结的态度他并不陌生，于是对接下来的对话有了些眉目，不禁屏住了呼吸。

        他们对膝而坐。席若芸的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围裙：“我今天……接到了监狱的通知。”

        果然。黎华安慰似的握住了她的手。一双饱经风霜的手。

        席若芸说：“他病了。想要见我。”

        “……”

        方若绮的《无忧事务所》在这一年的一月初正式开机。永振与夏氏联合出品，导演李美静，演员按番位依次是：方若绮、童靖阳、林妮雯、刘仲星、纪翔、马秋慧。也难怪之前童靖阳犹豫。当年《浮生若梦》他是二番，方若绮只配列在职员表里。如今他还是二番，方若绮已经成了妥妥的大女主。

        “大女主”这三个字喊出去很爽，但同时也承担了该剧的收视率和招商。转换成粉言粉语就是“扛剧”。无论方若绮的唱片卖得多好，她在影视剧上的影响力并没有经过检验。她最早的有名有姓的角色，是在《白色人生》里客串。后来的两部电影，其实都是黎华在抗。

        黎天王过去的六年几乎成了一个传说。演啥火啥。只要那张脸出现就有人掏钱买票。所以对于剧组而言，只要磕下他就一定赚钱。《爱在》和《纽约客》虽然说方若绮是女主角，但她其实是在黎华的保护伞下干吃实绩。而这次，她终于要丢掉拐杖自己挑大梁了。

        方若绮这个人争强好胜思虑又重。这一点从她当年在巴黎紧张到“同手同脚”就能看出一二。不想跌份儿，想要证明自己。戏还没开拍就背上个大包袱开始考虑播出的事。于是她进组前一天果不其然躺在床上烙饼，最后只好去骚扰在影视城的黎华。

        黎华睡眼朦胧，强打着精神给她煲鸡汤。

        他说自己二十多岁时有一部很精彩的戏。“大导演大制作。我演了一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当时拍摄的时候觉得这部戏只要一播我铁定飞升。结果呢，因为同组一位男演员的私德问题至今没能播出。”

        “每部戏都有自己的命运。”他说，“除了锦上添花，你改变不了什么。”

        “我还是紧张。”方若绮说。

        黎华带着睡意的笑声如夜色般迷人：“你可是爽文女主。”

        有句话叫一物降一物。道理是那些，关键看谁说。黎华语录专治方若绮牌矫情。于是第二天，方若绮神采奕奕地出现在片场。见到童靖阳时帅气地将墨镜一摘，用预想了无数遍的开场白宣告自己的飞升：“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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