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一百十五、家人

在欧凯文的印象里，黎华只要一回家就必定是鸡飞蛋打不欢而散。他和父亲好像积了几世几代的仇怨要在这一世做了断一样。

        保姆和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欧凯文回卧室放提包和外套。“爸呢？”他一边解领带一边从镜子里看到黎华正靠着门框打量着自己。

        “上课还没回来。”黎华双手插兜，施施然踱步进房间。欧凯文的卧室装潢简单布局利落。靠门一侧的墙上挂着一副装裱精致的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写的是《易经》里著名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这是爸送的？”黎华扬了扬下巴。

        欧凯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点了点头。

        黎华轻轻一笑说：“bestwishes”

        这幅字是欧凯文去年评职称时父亲送的。欧教授除了是学术泰斗，还是书法名家。他的字被不少达官显贵列在心愿清单上。只是老先生清高了一辈子，笔直的脊梁从未弯过。他一手粉笔，一手手术刀，教书育人，治病救人，始终如一。

        欧凯文在心里咀嚼了一番“bestwishes”，觉出一股讽刺的意味来。自打黎华20岁和家里决裂进入娱乐圈，18年了，别说一副字，就连一个好听的标点符号都没得到过。堂堂天王巨星，多少人崇拜的偶像，属实有点儿惨。

        好在黎华并不像他想的那般脆弱。“你最近好吗？听妈说评上副高了？”他一边和欧凯文闲聊，一边走到cd架前翻找cd。欧凯文的爱好不多，听音乐是其中之一。黎华但凡回家就会顺几张。

        欧凯文正低头解扣子，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的话还是这么少。黎华夸奖道：“年轻有为啊。”他的手指划过一排排仔细珍藏的限量版cd，心想欧凯文的口味真是一百年都不变。古典乐虽然经典，但偶尔也应该体验一下新鲜的东西。他一排排看过去，突然手指在一组cd前一顿。他心中惊讶，下意识抽出一张。不及细看，一只手突然从侧面伸过来，招呼也不打直接抢了过去。

        黎华直起身，戏谑地看着欧凯文。欧凯文避开他的目光冷淡地回了一句：“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

        难得见这样强势的弟弟。黎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错。”

        有什么好不错的？欧凯文白了他一眼将手上的cd插回架子，伸手拍了拍：“我要换衣服你还不出去？”他故意将整只手掌盖在那组cd上，不给黎华再看的机会。

        四目相对。黎华懒洋洋地说：“好，我出去。弟弟长大了，和哥哥都不亲了。”

        欧凯文吐血：“我什么时候和你亲近过？别自恋了！”

        黎华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刚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他将左手食指压到唇上，像拍杂志照一样邪恶地笑着：“mariesue记得藏好。”

        “你！”

        “看破不说破。”他飞快地闪了出去并关上了房门。

        欧凯文松了口气。他伸手将刚刚那张cd抽出来，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他轻轻地摩挲着，好像在抚平一道起皱的回忆。良久，他笑了一下，又将cd插回了cd架里。他根本就没买那本杂志。

        黎华神色如常地回到客厅，脑子里却像住着个老唱机，反复转着刚刚架子上的那组cd。

        方若绮。欧凯文什么时候喜欢上方若绮了？

        那一组被他藏起来当宝贝一样的cd是方若绮从出道到现在发行的全部版本，甚至连限定版都有。花花绿绿的封面，夹在一众贝多芬、李斯特、德沃夏克里格外扎眼。而黎华刚刚抽出来的那张——三辑。还是带着亲笔签名的三辑。

        没记错的话这是方若绮在eami发行的第一张专辑。当时有办签售会吗？

        欧教授一进家门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大儿子。父子俩突然相对，一时间都有些怔然。黎华打断思绪连忙起身说：“您回来了。”

        很生疏。这也难怪。十几年的两看生厌让本就不太亲热的父子情变得越发可有可无。欧教授板着脸，嗯了一声，竟不知再问点儿什么。

        欧太太这时从厨房出来喜气洋洋地说：“凯华今天来得很早。我们就等你了。”说完，还朝儿子眨了眨眼睛。

        欧凯华。这个陌生的名字突然在此时出现，让房间里所有人都是一怔。欧太太是故意的。不破不立。她就是要让他们清楚地知道，无论你变成谁都无法斩断彼此的血脉。他们是家人，这辈子都是。

        欧凯文直到吃饭才从房间里出来。他穿着暖和的家居服和一身上镜打扮的黎华比，后者更像是个客人。其实在这个家里，他一直都是外人。黎华自嘲地笑了笑，从最近的盘子里捡了一颗花生米。

        保姆做过饭就回家过节去了。欧太太一个人忙活着端菜摆菜，又招呼欧教授去开饮料。等所有都置备齐了，她一拍黎华的肩膀：“一家人吃个饭穿这么正式干嘛。去换了去。”

        黎华说：“妈，我哪有衣服在家。”

        “有的。”欧太太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进屋不一会儿就拎了两件衣服出来。

        欧凯文抬头一看，直接笑了：“妈，这都多少年了。亏你还留着。”

        黎华扶额。母亲手上的还是他十八九岁时的衣服。刚刚读大学，高中生的青涩还没褪尽，喜欢穿宽大的连帽衫，打扮得挺嘻哈。那时候他仗着一张漂亮的脸和一手帅气的架子鼓经常在party上大出风头。记忆有时真像旧衣服，从箱底翻上来吹去一层浮灰还能再穿上身。

        黎华被母亲塞了个满怀，一脸嫌弃。欧太太说，嫌不好啊，再给你找几件？黎华赶忙拎了一件印着虎头的旧卫衣说：“就这件。”

        旧衣服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这十几年身材保持的相当可以，上身效果竟大差不差。镜子里的他猛一看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但无论是皮肤质量还是眼神都骗不了人。年华不再啊，他心情突然低落。

        他换了衣服出来，欧太太眼前一亮连声说好。在她眼里儿子一直是这个样，从来没变过。倒是欧教授怔了片刻，最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南柯一梦罢了。

        黎华心知肚明，提起筷子准备吃饭。欧凯文朝他举起手机笑道：“给你拍一张吧。”黎华挡了一下，眼睛往父亲那边一瞟。欧凯文只好讪讪地放下了手机。

        开局四个人简单地碰了一杯，就彻底陷入沉默。欧凯文和欧教授都不擅长这个。黎华更不好说什么。欧太太清了清嗓子说：“我很开心今年我们一家四口能一起吃这顿饭，算是一个里程碑吧。接下来你们俩个小的，”她点了点两个孩子，“有些事要努力了呀。”

        果然，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气太生疏，聊事业又全是雷，聊聊感情还是无伤大雅的。

        黎华笑道：“我看凯文应该快了，现在都听流行乐了。一般兴趣大变就是有情况了。”

        欧太太颇为意外：“真的吗？谁家的女孩儿？我们认识吗？”

        欧凯文闷头吃鱼：“别听他瞎说。”

        欧太太用胳膊肘碰了碰大儿子：“之前给凯文介绍过一个。你记得刘教授的女儿么？当年我们住家属楼你们小朋友还一起玩儿过。这女孩儿特别优秀。哥大毕业的，在华尔街做了几年投行，去年回国，现在也在做金融。职业收入人品家境都好，唯一就是工作太忙。”

        黎华是想不起这个当年的玩伴到底是谁，但他就事论事说：“工作忙也没什么吧。”

        欧太太说：“凯文也很忙。两个人都忙，家里的事谁来管呢？将来有小孩儿谁来管呢？”

        黎华说：“孩子没条件就先不要嘛。少了孩子，家里也就没什么事了。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凯文喜不喜欢。其余都是借口。”他说到这，意有所指地笑了一声，“指不定，凯文就喜欢事业型女性呢？”

        欧凯文抬头瞪了他一眼。

        欧太太很是惊讶地问：“凯文，真是这样吗？”

        欧凯文说：“别听他瞎说。我和刘晗就是互相没感觉。”

        欧太太叹气：“也不知道你对什么样的有感觉。”

        欧凯文嘟囔：“反正不是长发大眼。”

        他话音方落，黎华咳嗽了一声。欧凯文顿时意识到这话不妙，连忙心虚地仰头灌饮料。一时间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相触的哒哒声。

        天王最爱长发大眼。这是今天娱乐版最热闹的八卦。从早年的绯闻对象，到席若芸，再到现在的方若绮，只用四个字就高度概括了她们的形象特点。

        黎华偷偷看了眼父亲，见他神色如常，心想或许他并不知道这个典故。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的欧教授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饭，突然问：“那个女明星是叫方若绮吧。”

        欧家兄弟互看一眼，两人心中同时响起了警戒的红灯。黎华嗯了一声。欧教授又说：“还有一个叫席若芸。”

        “……”

        “戏子无义。为了出名，脸面都不要了。”他冷嘲热讽，出口的话像手术刀一样闪着寒光。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他永远知道怎么在一瞬间击溃自己的孩子。

        黎华最讨厌“戏子”这两个字。他曾经讥讽大清国亡了一百多年了，结果父亲提起手边的茶缸就砸了过来。他能理解他的想法，也明白他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儿子今天和这个搞暧昧，明天和那个传绯闻。老人家正直了一生，对人对己，一是一二是二。娱乐圈踩低捧高，攀权附贵，为了出名睁着眼说瞎话的行径他统统不齿。但人生就是这样戏剧，他最欣赏的儿子最终成了这样的人。

        “你什么都不懂。”黎华难得语气激烈，“你傲慢自大，连一个学者最基本的‘实事求是’都做不到！”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欧教授一摔筷子，“那个上社会新闻的人是谁？”

        “……”黎华咬着嘴唇，愤怒委屈失望灼烧着他十几年来打磨出的镇定。没有意义。他回家根本就毫无意义。

        “你够了吧！”欧太太忍无可忍，“你能让我们好好吃饭吗？这么多年，你有认真倾听过自己的孩子吗？”

        “我没有吗？”欧教授指着黎华说，“是谁先关上的沟通大门？”

        “你说完了吗？”欧太太指着书房，“可以进去了吗？”

        又是这样收场。黎华无力地垮了肩膀。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们之间到底谁错在先。从最早那个让家里天翻地覆的决定开始，他们一个强权，一个叛逆，最终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这么多年了，这个结越积越深，他自己都悲观地觉得这辈子可能都解不开了。

        吃过饭，欧教授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欧凯文今天闯了祸，也躲进房间不再出来。黎华心情郁郁，换了衣服准备回家。欧太太一定要送他。他知道母亲大概有话讲，两人便单独出了门。

        母亲有晚餐后散步的习惯。往常都是父亲陪着，今天换了儿子。这个时间不少人在花园里溜达，还有一队大妈在跳广场舞。热热闹闹的烟火气迎面扑来，让这位和日常世界脱轨多年的天王巨星感到了几分不真实。母亲温柔地挽着他，这份触感让他飘飘然，而后又升起一股愧疚。他不是个好儿子。

        “我们这样走，你会被人认出来吗？”欧太太轻声说。她的声调里带着笑意，有种自豪感。

        黎华说：“天这么黑，认不出来的。”

        欧太太叹气：“你整天忙，我也见不了你几次。”

        她这么说让黎华很难过。他沉吟一下保证道：“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的。”

        欧太太惊讶地拍他一下：“今天怎么这么乖？”

        黎华说：“昨天拿了第四座奖杯，于是想做出点儿改变。这部戏结束之后我大概会休息半年。”

        欧太太点点头：“我虽然不太懂，但听说你们演员都要沉淀。适当的停下来思考是件好事。”

        母亲永远是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人。“妈。”黎华停住脚步，两个人在昏暗的夜色里面对面。同样颜色的眼睛流露出同样的关切和爱意，“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喜欢了一个圈内人，您也不同意吗？”

        这个问题问到了她的心上。欧太太沉默许久，而后迈开步子牵着黎华继续往前走：“今天在饭桌上你爸爸的话你怎么认为的？”

        “……”

        欧太太代他说：“不是事实，也不全是偏见。其实这么多年，爸爸妈妈对你是有愧疚的。那时候你那么年轻，又是从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一头扎进了一个大染缸。我们帮不了，只能干着急。这十来年，我们总会从各种渠道听说你的消息。和女性，和同僚，真真假假，甚至我们都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你。如果将这些推及到你未来伴侣身上，那我个人是不愿意的。你这孩子从小就聪明，长大之后再苦再难也自己往下咽。如果那个人无法理解你，无法信任你，你们是不会幸福的。娱乐圈这么复杂，信任又太容易被摧毁。”她深深叹气，“妈妈希望你幸福。所以眼光放高一些，条件苛刻一些。你光芒万丈，别人都是高攀。而且40了，无所谓。”

        “妈，我才38。”黎华纠正。

        “38和40有区别么？”

        “怎么没有呢？我才38。”

        欧太太笑了出来：“你这孩子。”

        有人在你耳边从小唠叨到大。有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有种饿叫你妈觉得你饿。但黎华知道，这是福气。

        把母亲送回家，黎华开车往回走。在车上，他给方若绮打了个电话。

        方若绮在家。

        “把林妮雯送回家了？”黎华问。

        “是啊，”方若绮说，“我想留下来陪她，结果被赶走了。他们夫妻俩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

        “夫妻间的事外人就不要管了。到头来里外不是人。”

        “你说得对。从你父母家回来了？”

        “是啊。”

        “怎么样？”

        “老样子。”

        “慢慢来嘛。”

        “是啊。”

        “后面回家？”

        “不，席若芸让我过去一趟，有点事。”

        “咦？”方若绮心中一动。不过她这半年对席若芸的敏感度下降了许多，也不会像之前一样在心里拉警报了。

        黎华问：“对了，19号那边方便停车吗？”

        “你没去过啊。”

        “是啊。”

        方若绮的语气明显轻松起来：“有地下停车场，标志很明显。”

        “好的。”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黎华心里一直盘算着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讲。等方若绮快撂电话了，他突然喊了一声：“若绮。”

        “怎么？”方若绮奇怪。

        黎华抿抿嘴，沉默了一下，最终摇摇头：“没事，你早点儿休息吧。我快到了。”

        他到底没问出口，你和欧凯文关系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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