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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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屯兵营地,起了一阵骚动。
副尉苟获荫请媒人说亲,事情已有了眉目。新妇的爷娘来营地看望未来女婿,顺带着也要看一看副尉在营地旁的住所。
“这宅子虽在城外,可是气派!院落层叠,还有高楼!自家院子后头就有花园子,女儿家平日里闲了,要荡秋千,要逗狸猫,要养花草,怎么玩耍都使得。”媒人是个矮胖个头的爽利女人,嗓门响亮,略带沙哑,口齿清晰,说话不带磕绊,声响所及之处,都是热热闹闹的,足以见她是说媒拉纤的行家里手。
“嚯,这一家子人真是不怕鬼……”有人说了一嘴。
“咱们副尉是个会心疼人的,”媒人将嗓门更扯响了,“左邻右舍都知道!副尉说了,待新妇过了门,还要特地将宅子整修一番,新妇喜欢什么样式,全凭她做主——”一面说着,一面将新妇的爷娘带进了门。
门外还在议论纷纷。
“都少说两句,到底是人家的喜事儿。”
“扬氏娘子也死了一年多了,偌大宅子,总要有人操持。”
“苟副尉也不算薄情了。”
邻家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倚在门边,却撇着嘴角小声嘀咕。
“在大狱里关了一年,才出来就叫人去说媒,这还不算薄情?”
“就是,还不让人说了……”
为了躲避口舌,媒人一路将人带到后院:“咱们从里往外慢慢儿看,待会儿看乏了,门外登车就回去了,不用绕一点儿冤枉路!”
后院果然疏阔,说是花园,只有进门处几株草木,其余都是光秃秃的,角落里还堆着石料,竖着树桩子,隐隐散发着臭气,令人更觉荒凉。
“这样大的花园子可是难得,副尉还要把园子翻一遍,重新栽花栽树呢。”媒人连说带笑。
“瞧着,这原是一棵大树,”新妇的娘看着那树桩,“也得是经年长起来的,砍了怪可惜的。”
“这是有缘由的,”媒人故作神秘地压了声音,“我不瞒着,都要告诉你们说的。这原是一棵桑树,副尉死了的娘子,家里原是做丝茧生意。副尉素来是疼人的,她非要种这树,也就给她种了。可桑树,丧树呀!多么不吉利,也难怪她没福。副尉可不赶紧把这晦气给砍净了。往后院子里多多种上桂树、橘树,取一个富贵吉祥,副尉都替新妇想着呢!”
不等人再多说什么,她便引着往外走,亲亲热热地笑着:“眼下园子里还没看头,咱们先登小楼。有道是登高望远,且瞧瞧好风景去!”
秋高气爽,后山上迎面清风徐徐,时闻秋虫振翅。
沿着醴泉寺向下蜿蜒数十丈,有一棵树冠雄伟的榆树,在半人多高处分了四杈,像是手掌一般张开。一个缟衣素衫的小和尚坐在树杈里,晃着一双小脚丫。树下横着一方巨石,一端坐着扬飞举,一端坐着易涤清,当中摆了一个大茶盘,上头搁着小和尚心爱的青瓷茶碗,还有一碟菱角。
扬飞举伤口未愈,剃了半扇头发,还包着药,形容很是狼狈。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易涤清看着她这模样,禁不住心有余悸,“阿姊,你该避着那恶徒才是,怎么能自己找上门去,惹这样一场祸事?”
“从来祸福难说得很,”扬飞举两手扳着菱角,“若不是他殴伤了我,也没有由头让姓郑的提他问话。”她把菱角掰出“咔”一声脆响。
“这,这也太不值当了。”易涤清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有什么值当不值当,”扬飞举拈着菱角的手微微一垂,“那是我姊姊一条性命,若是不能得一个公道,宁肯再搭上我这条。”
“呸呸呸,”易涤清慌忙伸手,在她面前胡乱拍扑,像是要把她话音拍散,“不要瞎说,何至于此!”
“天底下不公的事也多了,”扬飞举不以为意地嚼着菱角,“忍气吞声的人也多了,你只是没见过。这事落在别人头上,别人要怎么着我不管,落在我头上,我是决不能忍气吞声的。”
“我,我怎么没见过?”易涤清挠挠头,别别扭扭地道,“多少也见过的。忍气吞声,也是为了求个安宁。”
“哪有忍气吞声得来的安宁?”扬飞举冷笑出来,“世间事从来都是这样,我退一步,旁人就可进一步。我不顺着自己的心意行事,难道还指望旁人良心发现,事事顺我的意?只有没志气的人,被人打了才忍声吞气。但凡是个有志气的,就得狠狠打回去,让人知道我的厉害。”
“脑袋都剃成这么样儿了,”易涤清小声嘀咕,“还琢磨打回去呢?”
“这么样儿怎么啦?”窝在树杈里的小和尚不乐意了,“就是这么样儿也好看!”
扬飞举朗朗地笑出声来。
“我大哥说了,”易涤清苦口婆心地劝道,“你那混账姊夫很是难缠。姓郑的纵然此番主持公道,也顶多判他一个杖刑。那混账还说要追究你诬告死罪。若是你姊姊的死因查不明白,你是要有大麻烦的。”他抬眼瞅瞅,扬飞举“咔”地掰开又一个菱角,全然不为所动。
“阿姊,”他摸出算策,“不如,我还是替你测一卦吉凶,你看过之后,再做打算。”
“不必了,”扬飞举淡淡垂眸,“左右不过一条命,我早已横了心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倔?”易涤清忍不住冒出一句。
“就当我是倔吧,”山风清冷,扬飞举眼底也是泠泠寒意,“我也明白,这世上未必有什么天理可讲,也未必有什么公道可言。倘若我不是这般命大,让莲实法师救回我的命,此时此刻,谁会替我追究一个字呢?”她将掰好的菱角放回茶盘,眼睛微微眯起,望向远方模糊的天际线。
“我,”易涤清顿了一顿,“我大哥自然会的。”
“骨肉至亲都不肯替死人涉险,”扬飞举嗓音微微喑哑,话语却字字坚实,“若我也是这样卑鄙的人,怎么有脸指望你大哥为我出头?”
易涤清呆呆看着她。
重伤未愈之人,脸色好看不到哪去,可那样狼狈困顿的面孔,露出坚毅神色之时,鼻梁颧骨,刚硬锋利之处,都显出一种干净洗练的英气,是他从未见过的美艳。
默默地,他将算策收起,循着扬飞举的目光,也向远方茫茫眺望。
“阿姊,我能卜卦,也能祷祝。既然你不要卜卦,有什么心愿说给我,我一定尽心替你祷祝。”
“我没有什么心愿。”扬飞举竟丝毫也不迟疑。
“没有?”易涤清愣愣地看向她,“难道祝你那混账姊夫早日下狱,你也不愿意?”
“那是用不着祷祝的,”扬飞举拧动眉梢,“自然有我送他下狱。”
易涤清垂头丧气地塌了肩膀。
谁知,扬飞举却在旁轻轻笑了:“小弟,我想到了,有一个心愿。”
“阿姊只管说,”他忙凑上去,“是什么?”
“天地有知,世上若还有像我姊姊一般冤屈的女人,但愿都能沉冤昭雪,得一个真正的公道,得一份真正的安宁。”
秋气爽朗,山景青苍,映得扬飞举一个倔强的侧影。
二更时分,淅淅沥沥,落了一场潇潇秋雨。潮湿的雨气绵绵扑进窗扇,大雄宝殿里点了满满灯盏,仍旧愈显昏暗,愈显静谧。
只听侧旁桌案轰然一响,易涤清一骨碌翻坐起来,捂着心口。
“大哥。”
师艺臻还在灯下翻阅书纸,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大哥。”
“做什么?”
“大哥——”
“到底什么事?”师艺臻不耐烦地抬头。
“大哥我疯了!”易涤清拽起自己的衣领,又捧住自己的额头,“我真的疯了!”
师艺臻蹙眉埋回书案:“大半夜的发癔症。”
“呜——”易涤清揪起被褥翻腾,“我真是要死了——”
“你着实疯了。”师艺臻冷冷定论。
易涤清“咚”地一头倒下,用被褥蒙住脸,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却还能清晰地在眼前看见,秋气爽朗,山景青苍,还有扬飞举的侧影,似是披虹浴光。
“大哥,”他心里发苦,眼眶发酸,甚至有隐隐泪意,“我要被雷劈死了。”
师艺臻彬彬有礼:“恭贺仙师,一步登天。”
“我不是和你玩笑!”易涤清掀开被褥,“是老天爷和我玩笑——”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穹顶隆隆,沉闷笼罩,随即惊雷炸裂,电光炫煌,悍然从佛面划过。
雨雾弥漫,模糊了天地分界。
一道壮丽闪电倏忽从云层垂下,直坠人间,仿若利剑突刺,击中一座敦实树桩,将底下土石也劈开数丈,翻出一股腥臭。
夜晚只短暂地沉寂了片刻,树桩焦黑的边缘冒起细小的、茸茸的莹莹蓝光,如幽魂鬼火一般静悄地、凶横地蛇行蔓延,幽幽地映亮了树桩园地断裂的缝隙,簌簌地剥落焦土灰烬,露出一痕白骨。
蓝莹莹的火点嘶嘶作响,越蹿越高,腾腾跃出金光红炎,层层膨胀数十尺余,在爆炸的一瞬化出一棵金枝红叶的桑树迹象,随即隐没在浓烟。
一声巨响,四邻皆惊,朦胧窸窣片刻,就远近叫嚷起救火。
大雨连绵数日,始作晴时,就有一列公差上了后山,直奔醴泉寺,气势汹汹地围住了大门,将寺里念书的娃娃们吓了个面无人色,胆小的已经开始哇哇大哭。
郑敬从小轿下来,才进山门殿,就迎面撞上匆匆赶出来的师艺臻。
“都督?”师艺臻微微蹙眉,躬身行礼。
“寺正,”郑敬虚虚一提衣袖,“我有一桩奇闻,要来说给你听。”
待得力手下将山门殿前后封住,郑敬方道:“我一直苦于扬氏女之案了无头绪,谁料,前几日一场大雨,雷电劈中扬氏女家中树桩,燃起大火。左邻右舍前来救火,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一副头骨赫然躺在树根。仅此一桩,那做丈夫的,已经难逃干系。”
“都督主持公道,自有天助。”师艺臻恭维道。
“我将那位苟副尉又提来审问数次,他坚称自己并不知晓此事,”郑敬轻轻叹气,“当初复核此案,我发觉法曹审问时动了大刑,担心副尉是屈打成招,所以多过问了几句,曾与副尉堂上当面对答。他虽不无嫌疑,却是态度坦荡,说自己虽与妻有过嫌隙,亦有过拳脚,却决没有杀人。此前我曾担忧,他殴伤简扬氏是有意报复。可讯问之后才知,副尉正在求娶新妇,简扬氏差点扰了这桩事,他一时大怒,才挥了拳头。现在我也仍然疑惑,难道真的有人明知妻子的头颅埋在家中,也能这般若无其事吗?”
“这么说,”师艺臻平淡地,“都督不相信他这番态度是能够矫饰的。”
郑敬不置可否,道:“此案当下,唯有一件事令我生疑。死者家中还有两个帮佣,一对年幼儿女,若是苟副尉在家中杀妻,死者难免有惊叫挣扎之声,何以无人前去查看?当初核审之时,不曾有一个人能够证实,是副尉杀了人。这番不知寺正又要如何讥讽我,可我仍觉着副尉是无罪的。”
“未必,”师艺臻道,“如若死者受害时正在熟睡,或是醉酒,自然没有惊叫挣扎。”
“这不会,”郑敬道,“法曹细心勘察过,死者尸身是仰面倒卧在房门前,脖颈朝向门外。看情形,是在往外逃的时候,被人杀害。既然曾向外逃,怎会没有动静?”他露出愧色:“此案自事发已一年有余,头颅化成白骨,尸身也已下葬,相关证据多已湮灭。纵有疑点,恐怕再难找到答案。这其中有我轻率之过。然而,我还是不能将副尉定罪。”
师艺臻静了片刻,道:“我明白。都督用心宽仁,只要副尉不亲口认罪,都督是决不会他定罪的。”
“这一番雷击来得虽奇,却也来得太迟,”郑敬一声长叹,“我们已经错过了时机。”
“都督,”师艺臻冷冷道,“这与时机无关,都是官-府无能。倘若此事不是副尉所做,官-府未能找出真凶,这是无能。倘若此事确是副尉所做,就可知,疑犯越是冷血无情,越是毫无悔改之心,就越是容易从官-府手下逃脱。这是何等无能。”
“你也太!”郑敬一口气呛在咽喉,许久才一字一顿道,“出言不逊!”
师艺臻面色如霜白雪冷,眼眸却黯淡无光。他背身就要离开,却听郑敬又称:“寺正!”
“我已不是大理寺正,”他生硬地,“我的无能,比都督更甚,不配做大理寺正。”
“折狱详刑,是该明察秋毫,最好桩桩案子都能真相大白,惩恶扬善。偏偏你我凡夫俗子,没有这种本事。能够勤勤恳恳,尽力求证,已经不易了,”郑敬在他身后深深慨叹,“先生说我无能,我不愿反驳。为官多年,这样的无能,我自忖常有,不知多少深更独坐、午夜梦回,都在咀嚼其中苦涩。我也不配做一州都督,却竟成了百姓口中佛子,只因我办好过那么几桩案子。先生心性纯直,尚且年轻,前途未可限量,与其因耻于无能而却步,何如因耻于无能而前行,哪怕只多办好一桩案子?”
他并不回答,还是抽身要走。
“先生!”郑敬追着道,“此案实在已是有心无力。可总还有许多事情上,是可以有心有力的。你既有心中不忍之时,亦有力所能及之处,就该尽心尽力。”
师艺臻微微抬眸,却见天王殿门前,站着一个缟衣素袍的瞿莲实。
倏忽天光遮蔽,乌云聚集,轰隆隆数声,远远传到天际,又是一场深秋雷雨。
深夜,大雄宝殿佛前,一双灯火爆出灯花,灯火霎时蹿高,轻轻摇曳。
师艺臻睁开双眼,看见瞿莲实一个素白的背影,踏出大雄宝殿的门槛。
“莲实。”他悄声轻唤。
瞿莲实停在门外,却不回首,像是在等待。
他连忙起身,潦草整理衣着,在一步踏出门槛时,脑中忽似暴风撕扯,头晕目眩。
一截陌生小径从脑海中浮出,明明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却清晰无比。道旁几株野草,墙面几道裂痕,都显得过于真实。
身不由己地,他穿过小径,进了一栋小楼。小楼的窗前坐着一位妇人,正低头做着针线,他走近了,却见妇人像是受到惊吓,神经质地蜷缩起拈针的双手。他抬起手,劈头盖脸地殴打妇人的头脸。
妇人极其柔顺地低下头,任由他拳脚相加,破口大骂。然而他一掌扇过去,却掌心刺痛,仔细一瞧,原来是妇人手中针线未放下,那一掌不慎合在了针尖。
拳脚一停,妇人抬头来看,登时脸色煞白,露出怯意,整个人都似呆了。
他一把捏住妇人咽喉,将人提了起来,按着妇人的头,向窗台连撞数下。妇人仍旧柔顺,只有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挣扎着,碰翻了一旁的针线盒。
一把剪刀从针线盒里滑了出来,他松开妇人,捡起了剪刀。
妇人沿着壁板滑了下去,头上发髻松散,狼狈不堪。她缓了片刻,勉强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剪刀。他以为妇人要更加惊惧,没想到她的神色却几乎堪称平静。
匍匐地,妇人用手脚撑着地面,缓缓向门外挪动,她也许是实在气力不支,也许是实在麻木不仁,始终没有任何恐惧或悲愤的表情。
她挪一步,他跟一步,她再挪一步,他再跟一步,直到她歪歪倒倒地扶着打开的门扇,想要站起身。可她并没有立刻逃出去,而是回过身来,面向着他。
从散乱发丝间,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平平无奇,却冷静得让人从背后升起寒意。
他握紧剪刀柄,用力刺向了她的咽喉。
直到鲜血溅出,妇人始终平静地看着他,死不瞑目。
紧紧闭上眼睛,手上的力道并无实感,他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一场噩梦。
原来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心头一松,却皱紧眉头,想要尽快清醒。
隆隆地,他听到窗外有雷声,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电光明暗交错。很快,眼前一片血红,似是有强光照耀。他不禁睁开眼睛,愕然发现自己回到了窗前,就坐在妇人刚刚坐着的位置,窗纸着了火,烈烈燃烧。他一惊之下跌到在地,低头一看,却更悚然了。
一道细细人影投在地面,扭曲地横亘在他身上,他抬起头来,窗前却根本没有人。
人影动了。
细细火苗像是盘曲的蛇,轻飘飘的,似是浮在水面。人影所动,似风所至,吹着火蛇凶恶前趋。
他退一步,人影近一步,他再退一步,人影再近一步,直到他退到门边,人影却止步不前了。
火蛇嘶嘶地四散,沿着柱梁板壁迅速蔓延,他连忙挣扎着爬起来向外跑,却听见不祥的喀喀声,回身仰头一望,就见门框倾塌,带火砸了下来。
师艺臻猛然惊醒,满头满脸被火焰烤炙的痕迹还很鲜明,却听见易涤清的磨牙声,咕咕咯咯,令人不得安生。
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宽慰人心的声音了。
他坐起身,看向佛前的灯火。
火焰包裹的灯花,好似杏花五瓣,结得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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