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男女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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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都督办过一桩精彩的案子。有商户告官,说是托邻家男主人寄付的财物被私吞。而商户之所以得知此事,是因为邻家妻前来告诉。及至传了邻家男主人问话,男主人却说是其妻唆使,让他谎称那笔财物被强盗劫走。都督听明案情,便推断邻家妻必是另有私情,才有意拨弄是非,陷害丈夫。一番查访,果然将邻家妻的私情坐实,投入大狱,丈夫无罪释放。”
郑敬将书册一合:“毒妇心如蛇蝎,合该下狱。这一案难道断得不对?”
“断得对,”师艺臻平心静气,“邻家妻陷害丈夫,即便得逞,丈夫也不过受笞、杖刑,扬氏女却是命丧黄泉,尸首分离。论后果严重,自然是后者。邻家妻教唆丈夫在先、告诉邻人在后,扬氏女的丈夫因为原配尚在、求庄户女不得。论嫌疑大小,也算是不相上下。都督一心追究,连妇人私情都查得一清二楚,查男子行凶嫌疑却十分糊涂。论案情疑难,私相授受和杀人分尸,究竟哪一个更容易露出破绽,以都督的经验,怎么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郑敬厉声问了一句,却又干笑两下,似是缓和。
“既然都督喜欢直截了当,我也就直说了,”师艺臻一概不为所动,“都督断案,确有私心,在于男女有别。”
郑敬静了片刻,道:“男女有别,这是自然的,有何不妥?怎么称得上是私心?”
“男女有别,的确是自然的。律令之中,夫杀妻妾,妻妾杀夫的规定,也是男女有别。妻妾杀夫,必斩无疑,夫杀妻杀妾,却罪减二三等。男女之别,正如贵贱之别,律令定罪,亦有类同之处。都督断案,虽说不论贵贱,但即便按照律令处罚,依然是贵贱有别。可至少,凡是律令规定到的,都督都愿尽力给贱者争一个公道。然而,律令男女有别,都督断案更加男女有别,即便律令规定到的,都督也不肯为女子尽力一争,这谈何公道?既不公道,必有私心。”
“这从何说起?”郑敬早已按捺不住,不等他说完,已在奋力驳斥,“又谈何私心?”
“呵,”师艺臻垂下眼帘,“官-场是什么光景,我在大理寺有些领略。同乡之情、同门之谊、朋-党相互提携照应,都是司空见惯。这其中私心,都督只会比我更明白。看都督审这两桩案,无论受害的是夫是妻,终究是做丈夫的逃过一劫。敢问都督,同为丈夫,相互庇佑,是不是怀私?”
郑敬一拍桌子:“大放厥词!”
“都督遇见丈夫杀妻的嫌疑,便一口咬定夫妻结发同心,天下没有相互残害的夫妻。可一旦遇见妻害丈夫的嫌疑,便不觉得夫妻结发同心了,也不觉得天下没有相互残害的夫妻了,只觉得毒妇心如蛇蝎,合该下狱。两桩案子是同一个道理,都督的态度却截然相反,总有一回是都督在大放厥词,不知都督自己觉着,是哪一回呢?”
“你简直荒唐!”郑敬拾起书册,狠狠摔在他怀中。
师艺臻面不改色:“都督若觉此事荒唐,不如将两桩案都一五一十说给夫人听,问问夫人会不会疑心,都督如此断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妻脱罪,也能如扬氏女的丈夫一般轻巧!”
“混账!”郑敬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我与夫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你竟要挑拨?”
“都督与夫人情比金坚也许不假,”师艺臻心头不觉涌上旧恨,竟似五脏撕裂一般疼痛,“可天下所有遇人不淑的女子,就活该生不如死,死也含冤,还要对冤情守口如瓶,永世不得昭雪吗?都督端坐公堂时,以为女子连贱者也不如。那么夫妻相待时,都督又把夫人当作什么?”
郑敬遽然起身,抬手挥向师艺臻,一掌击在他肩头。
此举一出,两人皆愣了。
良久沉默,郑敬坐回椅中,却面有颓色,不似原先气度。
“扬氏女一案,我也许轻率了。”郑敬沉沉地,竟然认了错。
师艺臻登时觉得眼睛酸涩,低头忍耐半晌,和缓了语调:“都督,我曾听人说过,折狱断案之人,就如一把刀。这把刀原该用来刮毒剜疮,可一旦用错了,就是无尽恶果。为了逃避这把刀的制裁,许多人欺骗、隐瞒、收买、威逼,无所不用其极。做这把刀不是易事,如果容易,又何须你我家学渊源、寒窗苦读,又何以令你我高官厚禄、荣光加身?”
“哼,”郑敬又是轻轻一哂,“你一个后生小子,倒向我这老叟讲些空空的大道理。”顿了顿,他又道:“寺正人品端方,心性坚定,身居大理寺,是社稷之福。”他扶着桌案,仿佛支撑身体,缓缓道:“自从得了佛子之名,我大概被这名头困住了。有菩萨低眉,还有金刚怒目,我却慈悲太过,失了那一重刚毅。”
师艺臻从他话音里听出回避,却还是起身拱手:“多有冒犯,望都督宽宥。”
“你冒犯我还罢了,”郑敬苦笑着,“只是冒犯了我的夫人。”
师艺臻躬身谢罪,深深一揖。
“唉,”郑敬长叹一声,“我同你说男女有别,并不是指律令上那等男女有别。可若非你提起,我竟从没仔细想过,原来律令之中,男女之别,类同贵贱。夫人是与我同饮同食、同作同息、一同游园赏花、一同评书论画的人。你怎能说得出,我与夫人有贵贱之别呢?”
师艺臻又深深作揖,起身时眼含泪光:“都督是有良心的丈夫,我却是没有良心的兄长,没有良心的儿子。”
天边新月细细,如带钩刺。
都督府地处僻静,屋宅老旧,庭院深深,道路繁复。仆役提着灯笼前方引路,两点光亮在夜色中划出幽长小径,在黑暗中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师氏一门的祖居,也是这样的老宅。每逢入夜,黑暗中的道路也仿佛总是这样无法穷尽。唯一的区别只是,祖居老宅中,所有道路的尽头,总有母亲等待。夜色深重,师艺臻却还是垂着头,用力压抑眼角的湿意。
“桢儿。”
房门一开,就是暖光。师艺臻看清母亲面容的一刻,再也止不住泪水,面颊顷刻沾湿。
“怎么了?”母亲握住他的手。
他已经长大成人,即便憔悴枯瘦,手掌也比母亲宽大得多。母亲的手松弛肥胖,掌心总是发红的,带着潮湿的暖意。
“快进来,”母亲拢着他的双手,牵他进门,仿佛牵着一个幼童,“天寒,要冻着了。”
泪水滴落在手上,母亲也察觉了,一手将门合拢,挡住了屋外的严寒,又拂在他腮边:“桢儿,你究竟怎么了?升了官,却不好好做官,无故跑回家来。大伯对你这么上心,这大年节下,还特地来寻你。你也不肯见大伯一面,只把自己关在义塾里。你究竟是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话对大伯说不得?对阿娘说不得呢?”
“阿娘,”师艺臻呼唤一声,登时泪如决堤,他投向娇小的母亲怀里,手臂环抱着她,压抑着喉间不受控制的抽动,颤抖地吐出一句,“阿娘……受苦了……”
“怎么?”母亲似乎有些讶异,却随即捧起他的脸,“你这是想起什么来了?”她在他颊边轻轻地拍着,掌中薄薄一层细汗:“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你这般有出息,老宅上上下下,没有人敢怠慢阿娘的。”说着,她却又叹了气:“阿娘唯一忧心的,就是你。说多了,又怕啰嗦。大伯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能辜负了他。”
师艺臻红着眼睛抬起头:“阿娘别再提起他。我不做官了,就回义塾教书,在阿娘身边侍奉。”
“这是为什么?你怎么说这样的傻话?”母亲着急地在他身上拍了数下,“你们师氏一门,各支各房,再没有一个子弟能像你这般出息!你岂能埋没在义塾,做一个教书先生?你若真的这么做了,才是让我的心血白费了,我在这老宅里吃的苦,也都白费了。”她的眼睛里溢出泪。
自他离家数年之间,母亲一直发福,不复他童年记忆里的窈窕,人也似迟钝了许多。虽说是生活优裕,却到底少了许多风采。唯有她的眼睛明亮动人,分毫未改,即便眼睑松弛,显出老态,眸光还是盈盈似水,粼粼闪烁。
“我不放心阿娘。”他说。
“用不着你担心我,”母亲拈起巾帕拭泪,“你再这样糊涂,我明日亲自去找大伯,叫他绑也要把你绑回京都去。”
“阿娘不能见他。”师艺臻声调一冷。
“那么你就自己去向大伯赔礼,过罢年,就同大伯一起回去。”
“我向他赔礼?”师艺臻露出冷笑,“呵。”
“你,”母亲眼中还噙着泪,听着他这般声气,却小心翼翼了,“你同大伯,究竟是怎么了?大伯一向疼你,你不是也一向敬重大伯的吗?”
“那是我没识破他的面目。”师艺臻不自觉地将拳头攥紧,指甲边缘用力割进掌心。
“你怎能说这样的话,”母亲叹息着,“大伯到底是个好人。”
师艺臻一时不可置信,像是不认识似地瞪着母亲。
“怎么?难道大伯待我们不好?”母亲也似惊愕,“我过门不足半年,就成了寡妇。若不是大伯,我还不知在这宅子里过得是什么日子。自从大伯接你上京,各房都得高看我们一眼。你做了这些年的官,人世冷暖很该看过一些。一般人家里,孤儿寡母的,岂能过上我们这样的日子?”
“阿娘,”师艺臻用力吞咽,只觉得喉结处酸涩沉重地往下坠,声音憋闷地发不出,“你还记得几年前,伯父带瑶琳上京吗?”
“自然记得。”
“你知他是如何对待瑶琳的?”
母亲垂了眼睫,静静半晌,才道:“原来是为这个。”
师艺臻眼皮一跳。
“你也很不用为瑶琳发愁,”母亲更沉沉叹气,“大伯如今年纪大了,不用像当年,处处由不得自己。瑶琳在她爷娘膝下就是娇养的,跟了大伯,自然更是锦衣玉食,这一辈子不用受一丁点儿苦楚。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日子还没有,我真不知你为她赌气什么?”
“可瑶琳过得不好,”师艺臻往母亲面前跪下,牵着她的衣角,仰头看着她,只吐出几个字,就觉得头痛欲裂,从额角到喉咙,都爆出青筋,“瑶琳本以为上京是要做学问、见世面、看天高海阔。她如此早慧,原是满怀憧憬,以为要去发现自己能做怎样一个奇女子,再下千百般功夫,做成那样一个奇女子。就是再不济,她只能嫁人,也该明媒正娶,嫁一个让她满心欢喜的人。阿娘,瑶琳若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忍心把她交给伯父糟蹋?”
“你这个孩子,”母亲惊恐起来,“大伯待你这般,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做人总该有良心!”
“良心?”师艺臻原是一腔乞求,听到这两字,胸中岩浆层层激扬,叠叠堵塞,窒息得像是要死过去,一张口,却竟笑出来,“师众均奸-淫良人,屡犯不改,当处徒刑!你不说他一句不是,却说我是没良心的人!阿娘,你真的是我阿娘吗?”
“怎么?”母亲露出慌张,“我怎么不是你阿娘?阿娘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吃了多少苦?郎中都说,阿娘身子小,把你生出来,凶险的很!是差点要没命的!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是,是。”师艺臻慢慢站起身来,低头俯视着母亲。
这数年来,母亲在老宅确是养尊处优,愈见肥胖,虽说眉目之间尚存风韵,可在六神无主之时,就只是一个可怜的、痴肥的女人罢了。
“呵,”他轻轻地笑了,心口千重万叠,都已化作冰冷铁石,“多谢阿娘教诲,阿娘果然是有良心的。”
尽管他语调恭敬,母亲却在他面前畏缩了。
“阿娘这样有良心,所以看着权-贵奸-淫幼女,也要念着犯人的苦乐,生怕别人说他一句罪过。阿娘这样有良心,所以看着孩童堕入火坑,也要祝愿她终身有托,生怕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阿娘果真是佛陀再世,对吃人恶鬼也是慈悲满怀,对无助幼弱才要当头棒喝——这都是凡人想不到的,阿娘的修为,真是妙不可言,深不可测。”
他一丝不苟地拱手:“我只有一件事不明。阿娘这样有良心,怎会生出我这样没有良心的儿子?”
“你,你,”泪珠簌簌从母亲眼中落下,她却已不记得手中还有巾帕,“桢儿,你不明白,阿娘说的都是实话。”
师艺臻深深一揖,泪水纷纷落落,起身时挂满面颊。
“我不配做阿娘的儿子。从今以后,离了阿娘身边,阿娘再也不必见到我这没有良心的人。”
“桢儿!”母亲抓起他的衣袖,“你为了瑶琳,要这么待阿娘吗?瑶琳这般,确实已是命好了……”
师艺臻目光一黯,用力将衣袖拽散。
“桢儿,”母亲气喘地哭着,追在他身后,“阿娘不是没有良心,是你不明白。你要为这个恨阿娘吗?”
打开门页,只是细细的缝隙,一线风雪涌入,便驱散了所有的暖意。
“不,”师艺臻低低地,“是阿娘该恨我。原来我的父亲,是强-暴阿娘的人。阿娘那时多大年纪?与瑶琳相差几何?”
身后霎时寂静。
“许多事情,我以前是不明白。小时候,我听过宅子的人怎么骂我和阿娘,那时不明白的,今日都明白了。想必祠堂里供着的父亲,不是失足落水,是一心求死。他应当是知道的,是自己的兄长玷污了妻妹,为了遮掩,才指给他为婚。上京时,伯母既是我的伯母,又是阿娘的姊妹,却那般厌恶我。她应当也知道,是自己的丈夫欺凌自己的幼妹,生下一个孽子,却偏生有了出息。”
他回身望着母亲,泪眼模糊。
“阿娘,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要把我养大?这二十三年,阿娘是如何忍受?为何我只恨自己不能去死!”
“难道要我怀着你的时候去死?”母亲神色凄楚,“我的命就是这样,比不得阿姊有福气。可大伯好歹也是让我明媒正娶进了师家的门,不然,我真要怀着你死了。”
“师众均就是个畜生!”师艺臻终于吼了出来,“阿娘竟还对他感激涕零。他这般轻贱阿娘已经该死,阿娘还要自轻自贱!他不该是我的父亲,阿娘也不该是我的阿娘!我为什么有这样的父母,这样的爷娘!”
他甩开门扇。
“桢儿,你不明白,”母亲哭喊出来,“你是七尺男儿,你怎知做女子的命,有多么苦——”
他脚步一顿,眼泪汩汩涌出,却终究不敢再回头。
背着光,他将门扇在身后合实,大步地迈入风雪。
都督府大门打开,门外卜磐是回过身来。
“如何?”他含笑上前来问,却足下一缓,停在两三步外。
师艺臻屏息吞咽,抑住眼角泪意,轻轻颔首。
秋夜晴朗,新月明亮,晚风微微托着暖意。
卜磐是挥开折扇,先他一步走进溶溶月色,又放慢脚步,待他跟上来。
“先生,”他声音温厚,“此番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如若早几年知晓有先生这样的人居大理寺正,虽然未必与我相干,也会倍觉心安。”
眼眶中又是泪意翻涌,师艺臻忍了又忍,才能平静地回答。
“如若早几年知晓,世上还有教谕这样和乐融融的家门,我也和尊夫人一样,携家带口来投奔了。”
卜磐是闻言大笑:“先生也会玩笑了。”
像是被他朗朗笑声所感染,师艺臻竟也撑不住笑了,却是涕泪齐下。
太晚了。
世上再无可能,让他做一个有良心的兄长,一个有良心的儿子,携着瑶琳和阿娘,一路欢笑同行,在这样光风霁月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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