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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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了。
市集的醴泉斋难得一大清早就开了铺子,寒气洇入,扑得纸面都润着凉。
这时节的市集,原该是冷清的,却摇摇摆摆地来了一个人,披着厚重的紫貂裘,身旁跟了两个姣童。远远看见醴泉斋的门开张着,他就尖声怪笑起来,带着浓浓醉意,领着小童们一同歪倒地晃了进去。
“大哥!大哥!”他柔媚而热烈地,“你竟这样早!消受了这几日,你的精神果然好!”
书桌前,师艺臻端坐着,顿笔看着他,却未发一言。
“我算着,”师锐锋将手指一捏,“从上元节起,得有四五日没见你进城。我也没去后山打扰,可巧今儿瞧见铺子开了,大哥好尽兴?”他将身旁两个小童一左一右揽了,笑道:“你们在我大哥面前,别妖妖调调的。凭你们两个的颜色,怎么比得上那位瞿小公子?你们以为卜家多么了不得?只要一封信,他们也就恭恭敬敬把人送到我大哥……”
“呵,”师艺臻冷笑出来,“原来这就是你以为的权势?”
师锐锋顿住话头,一双醉眼斜斜吊起尾梢。
“可惜了,”师艺臻嘲讽道,“你怎么打探的消息?卜氏乃是平安名门,你以为凭自己一个公卿之后的名头,就能在卜氏门前作威作福?一个门荫入仕的朝散,写了一封不知廉耻的信,把脸都丢尽了,还在这里沾沾自喜。亏得我还以为,你也许长进了。”
“人,不是送给你了吗?”师锐锋怠惫地挑着眉,“送信那日,卜家就给你送了礼,十五那日把人送去了后山。我都是亲眼所见。”
“你真是太高看了我,”师艺臻冷冷地,“后山是他出家修行之地,他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在他眼里,我大概不过是他院子里一个跑腿打杂的仆役,伺候得不好了也能给赶出门来。你以为我一个穷酸画匠,能有多么了不得?”
师锐锋怔了一怔,身形也不由晃了晃,才带着醉意喃喃骂了几句,领口就给人一把揪住,勒得紧紧的。师艺臻几乎将他提了起来,丢进一把椅中按住。力道之大,令他几欲呕吐,满腹酒食都似震荡不休,眼前一阵发花。
“是谁让你觉得,良家子弟,在册僧道,凭你一句胡言乱语,就能霸占?”
师锐锋早已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几分,磕磕绊绊地道:“卜家也,也太不识趣。这样的事,有时都不必这般明示。过往,父亲多看谁一眼,根本不必等这许多天……”
“什么?”是油然的厌恶。
“瑶琳,瑶琳不也是,他们自己送来的?大哥,你也该记得,父亲带我们回乡消暑,夸了一句瑶琳生得好,她不就跟着我们回来了吗?就连父亲也没想到,他那时候还嫌瑶琳没受过□□,不懂事呢。”
“你说什么?”是压抑的怒火。
“是真的,父亲起初待瑶琳很不耐烦的,还是家里的妈妈教得瑶琳懂事了,才——”师锐锋突然坐直了身子,面露轻佻,“难道那瞿小公子也是个不懂事的?这不该呀,我听见说他还画了自己的春宫……可这也不妨碍的,大哥,叫我身边这两个去教他,足足够了。”
“你住口。”是从喉头发出的深深消沉。
“这有什么,大哥,”师锐锋醉得眉歪眼斜,松懈地露出笑意,“我还听见人说小公子的年岁,算来和瑶琳同庚。瑶琳十三四岁就懂事了,他如今都多大了?幸而他长得出色,换作旁人,都不会这么水灵了。果然,大哥就是有福气。”他桀桀怪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像是一种夸张的表演。
“福气?”师艺臻越发冰冷,“这是报应!你的父亲荒唐一生,唯有你一个嫡子,也耳濡目染得猥琐淫邪而不自知。你这一生即便富贵,也再难懂得人情诚挚的滋味,必定空虚彷徨而终。这看来是天意。”
师锐锋敛起笑意,阴沉片刻,勃然作色,额角爆出青筋,声调尖锐得甚至有几分滑稽。
“他也是你的老子!”柔媚的青年形容粗鄙起来,话语间唾沫横飞,“你是他最看重的长子,他说你最像他!他荒唐,凭什么只报应在我身上?你的报应呢?!”
“我自有我的报应。”是短暂的凝滞。
“哦?原来你也知道?”师锐锋恶毒地眯起眼睛,佝偻地扶着椅背,缓缓起身,“你就算是罢官、避世、隐姓埋名,只要你不去死一回,喝一盅孟婆汤,你就忘不掉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东西,更忘不掉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你就算是下定决心不近女色,老天还会送个绝顶的姣童在你身边,叫你知道,你把父母兄弟都看成是畜生,你自己也是一模一样的畜生!”
他望着师艺臻高大的背影,尖酸地笑了几声:“大哥,你的报应来得真是精巧。你千万记得,瞿小公子可是和我们的瑶琳妹妹同庚同岁,这是何等的缘分!”
开春之际,后山附近庄户人家的娃娃发觉,他们失学了。
在醴泉寺里常住着的先生突然没了踪影,只剩下了一个和他们同样茫然的莲实法师。
眼见着农忙时节开始,他们的爹娘也没有更多的功夫来追究此事,只是十分心痛送出去的束脩。娃娃们把爹娘的话学给了莲实法师听。小小的法师一大清早就带着一身酪浆的甜香气,两颊酡红地:“那就我教你们认字么。”
他随手从经卷中抽出一册,丢给他们,就往茶桌旁一仰,拎起酒壶往口里倒,纤纤的颈子曲折得天鹅似的,长长的睫毛不住地呼扇。
小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自己受到了薄待。以往每日认二十个字,先生都会工工整整用大字写下来,再给他们讲解,可没像法师这样怠慢。他们只得硬着头皮揭开经卷,没读几句就遇见了四五个生字,更读不通经卷的意思。
有胆大的小学生向茶桌后去了,将小小的法师推了推。
“嗯?”瞿莲实垂下眸子,眼神朦胧似云遮雾绕。
“读不懂。”小学生抗议地。
“这有什么读不懂?”瞿莲实很奇怪,“多读几遍,用心读。”
这下,小学生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先生都是领着我们读的……”
“……得告诉我们意思。”
“这太长了,又没趣儿……”
“你把先生找回来……”
“我才不!”瞿莲实突然赌气起来,抱着酒壶翻了个身。
几双小手扯着他的袍袖,推着他的肩背。
“你叫先生回来嘛!”
“哎呀!”瞿莲实恼怒地踢蹬几下,拉住被扯乱的衣襟,坐起身来大发脾气,“是他自己不回来!你们怎么都问我?”
一旁的书桌上,还摆着一幅才起了稿子的肖像,瞿莲实还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地,看着那张画纸,突然悲从中来。他抱住膝头,在小学生们惊讶的注视下,气噎声涩地哭了。
午后春阳照耀,几只新近北归的燕子绕着城门叽叽喳喳、横冲直撞地飞。和它们一样叽叽喳喳、横冲直撞的,还有五六个娃娃,一脸焦灼地沿路打听着进了城门,找到了市集醴泉斋。
看见铺子前的匾额,他们并不进门,而是在门外一叠声叫嚷起来。
“先生!先生!先生!”
路人纷纷侧目,不多时,见铺子里的丹青先生走了出来。
“先生,”娃娃们涌了上去,把他团团围住,“你怎么不见了?莲实法师都急哭了!我们的功课都落下了!你不肯教我们了吗?”
丹青先生几乎没有迟疑,招招手让娃娃们都进了铺子,提笔才要写字,就听他们当中有人开始告状:“法师也说要教我们识字,可他给了我们这么长一卷,都是这么大小的字,就叫我们读呢!我只认得了开头几个字,什么‘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后头的字就不认得了。”
笔尖悬在纸上,顿了顿,又沉沉落下去。
最为勤学的小学生歪着头,一字一顿地跟着笔画落处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念完了,他困惑地抬头看着先生:“今儿就教这些?这些我都懂得呀!”
“呵,”先生淡淡笑了一声,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我尚且不懂得。”
“这有什么不懂得?”小学生骄傲地挺起胸脯,“这就是说,什么都是假的,都是会消失的。”
先生端坐在那里,并没有表扬他的高见,只是面色冷冷地,垂下了头。
柔软而和煦的春光铺了一室,先生挺拔的鼻梁却泛着一痕淡淡的白,像是还带着冬日的寒霜。
斜阳落在灶房的窗角,瞿莲实扳得盛放酪浆的桶倾斜着,借光仔细地看着桶底,再也找不出一口能送进肚肠的酒液了。委委屈屈,浑浑噩噩,他扶着桶沿,呆呆地发了一回怔。
一身酒意浓重,甜甜地烘着,烘得他软暄暄、暖融融的,只想瞌睡。摇摇晃晃,趔趔趄趄,他一路回到静室,躬身往床边一趴,连腿脚也来不及抬上去,就合目睡了。
不多时,他就觉得有人走近,捧了他的脚踝,替他除去鞋履,将他翻了个儿往怀里一抱。他睁开眼,恰巧和人面对着面。
“师艺臻——”
甜甜腻腻,恍恍惚惚,他又嗔又喜地唤了一声,就被人轻柔地、规矩地,安置在枕褥。
“你别走,”他担忧地纠缠住那人的衣袖,“这些日子你都不在,菜园里都乱七八糟了。”
“嗯,”那人温和地,“我再收拾。”
“还有桌上那幅画,你也没给我画完呢。”
“我慢慢给你画。”
“还有门外的池塘,你说开春要派用场的,我再不去里面洗澡了,”瞿莲实将手臂里抱住的衣袖往怀中收,“你别走,既然你不要师锐锋,就做我的哥哥么。”
闻着衣袖上熟悉的气息,他安心地合上眼睛,只觉得下颌尖儿被人点了点。
那人沉默半晌,才古怪地叹出一句:“哥哥?”
“我还没有过哥哥呢,”瞿莲实的长睫毛微微颤动,嘴角翘起了俏皮的笑,撒娇地拖起长腔,“姊姊嫁人的时候,我就想要有个人陪着我——然后你就来了。在市集里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了。”
“原来你三番五次去我铺子里,是为着想要个哥哥?”那人发出短促而轻忽的笑,像是断续的叹息。
瞿莲实倏地睁开眼:“是为着你长得好。”他眨了眨眼睛,渐渐地赧然起来,又把脸往枕褥里埋。
“我……”那人一时语迟,“我?长得好?”
“嗯,”瞿莲实羞得连额头也红了,却毫不迟疑地反复肯定着,“嗯。”他撩起被褥边沿,怯怯地向那人瞄了一眼,却见那人也微微红了耳廓,眼眸明亮而柔和,眉宇凛然似云山,宽宏磅礴,又有飘逸之色。
两人都怔怔地对望。瞿莲实满面红晕,忸怩得细声细气,一双眼睛却还是清凌凌地,光泽潋滟,澄澈透底:“所有人当中,我最爱你的样子。”
黎明时节,师艺臻就被一记窝心脚踹醒了。
才睁开眼,就见瞿莲实札手舞脚地从被褥间翻了出来,又结结实实从他胸口滚了过去,辗轧得他一阵憋闷,眼看着小和尚蹬着两只白玉似的小脚丫,慌慌张张地跳下了床,扯了一把纠缠的袍袖,就要跑。
“往哪里去?”师艺臻捂着胸口,支起身子,“回来把鞋子穿上!”
瞿莲实闻声就回了身,甚至抻出了一只脚丫。可一看见他的脸,小和尚就惊恐地呆住了。
胸口更憋闷得厉害了。
明明昨晚喝醉的时候还说最爱他的样子,一醒过来,却这么如临大敌。
“呵。”师艺臻自嘲地一笑,起身整理衣冠,小心地绕过瞿莲实身旁,连衣袖也不敢沾一点儿。只才走出静室,就听身后瞿莲实追到了门边:“你去哪儿?”
“你还问这个做什么?”师艺臻淡淡地。
“可你走了,菜园怎么办?池塘呢?”瞿莲实一连串地问,“还有佛经谁来替我抄?围棋谁来同我下呢?”
“你还要同我下棋?”师艺臻匪夷所思,“鞋子离我近了,你都不肯穿。你还要同我下棋?”胸中那一口闷气塞住,他说话也不由重了几分。
瞿莲实扁了扁嘴,泪花一瞬间涌了出来。
“可谁,谁,谁让你那么坏!”小和尚悲伤地控诉起来,“向来都是坏家伙才那么想我、对我。我同你这么好,你却也那么坏!”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他就呜噜呜噜地,哭得再也说不出囫囵的话,一脸的伤心至极。那两只小脚丫可怜地蜷在石板铺的地面,细细地透出青紫的血管来,冷得冰雪一般。
师艺臻沉默半晌,回身往门槛坐下,一手揽住他,一手握起他一只脚,用掌心暖着。小和尚起初瑟瑟地团起了肩,脚底一暖,就渐渐舒展开来,一手抹着泪,一手勾住了师艺臻的颈子。
“是我不好,”师艺臻一面细细地暖着他的脚丫,一面淡淡地,“我不应当那样。”
“嗯,”瞿莲实哽了一声,“你往后不能那么坏了。”
师艺臻一时没答言,一只沾了泪的小手就摸索到他腮旁,胡乱捏了捏,又拧了拧。
“你说,你往后再也不会那么对我了。”
“好,”师艺臻答应,“好,我往后再也不会那么对你。”
“也不能再那么想我了,”小和尚命令似地,“你说呀!”
“嗯,”师艺臻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默然片刻,放开了小和尚,“可我是会那么想你的。”
那只被他放开的小脚丫并没有收回去,而是狠狠踩在他膝头。瞿莲实两手扳着他的脸,噼噼啪啪,脆生生地一顿拍打,温温溶溶,泪漉漉地一通教训:“你,你,你不许想!”
静静捱了几下打,师艺臻才拦腰把人抱起来搁在一旁,只一瞧见小和尚的泪眼,心里就酸楚起来。
“水潭里的莲花,过些日子我给你种上,菜园就要你自己收拾了。往后你一个人也不用怕,我走了,这里再也没有要吃人的妖精了。”
一道门槛将两人隔开,师艺臻抬手扶住门框,想把门关上,又有些不舍。他退开一步,把瞿莲实看一眼,再退开一步,再看一眼,看着小和尚又开始泪水涟涟,哽得肩头一耸一耸,脸颊也涨红了,施了胭脂似的。
馥郁的芬芳仍在迟迟萦绕,像是小小的花妖在肚肠里酿出的蜜香,在清和微冷的春朝细细地蔓延,缠绵地涌入人的七窍,将六腑五脏都纠结得紧张。
仲春正是绿野时,师艺臻出至水潭边,看见池塘的岩壁都钻出来草叶。他驻足细看,就见那草叶之下覆盖着根须,细细弱弱地,却竟穿透了磐石,深深地扎下了根,还在四面铺张,勃勃生长。
一潭碧水仿佛一面翡翠宝鉴,映出了他的面容。
“所有人当中,我最爱你的样子。”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
水面偏偏在此时轻轻拂动,漾起了波纹,将他的倒影拂得模糊扭曲,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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