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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之子于归


为着要看花灯的缘故,上元节这天,老夫人房里早早地摆了晚饭。才刚上桌,瞿莲实匆匆嚼了半个包着碎果仁的糖饼,就哧溜一声从桌上滚下来,忙不迭问丫鬟:“我的匣子呢?”

        “饭还没有吃,往哪里去?”老夫人犹在问着,就见瞿莲实已从丫鬟手里接了匣子,急急忙忙就要跑。

        “谁把匣子给他的?”老夫人登时气得心口痛。她才要发落,却听人来报:“师小先生来了。”

        “怎么愣着?”老夫人将身旁的丫鬟一推,“还不快出去跟着!叫他别冲撞了来客!”

        丫鬟才追出去,就见师艺臻已经给引进了院子。瞿莲实正冲着他跑过去,被他一把举了起来,翻个个儿抱在身前,又带回饭桌旁坐下。瞿莲实始终笑盈盈的,像是觉得很好玩儿。

        “嗐,”连老夫人也笑,“可算是制住这个猢狲成精的了。”

        “我不是猢狲成精,”瞿莲实抗议着,“我是佛门子弟。”

        “天底下哪有第二个你这样的佛门子弟,”老夫人仍旧笑着,却用指尖拭去眼角渗出的一点泪,“把你当心肝一样疼,你却只管气我。”

        瞿莲实张大眼睛望着,竟怯怯了:“老夫人,你怎么了?”

        入暮,平安城渐渐喧闹。街市里花灯明照如昼,天际是黯蓝的,才浮出几点星辰。

        一匹驽马从卜府门前缓缓汇入看灯的人流,师艺臻看见了几个新鲜花样的灯,屡屡指给小和尚看,小和尚却只是垂着头。

        两人穿过街市,师艺臻渐渐也不再多言,直至到了城门边,上元节的璀璨光华都留在了身后,他才一手提起缰绳,一手将小和尚揽住。

        “要出城了。”他温声地道。

        “嗯。”小和尚点点头。

        “还要看花灯吗?”

        “嗯——”小和尚摇摇头。

        “有没有忘了什么,要回家里取的?”

        小和尚低头看看怀里抱着的匣子,又摇了摇头。

        师艺臻又向前倾身,从侧面去看小和尚的脸色:“真的不要回家?”

        “不要。”小和尚蹙着眉。

        驽马拖拖拉拉地走过城门,渐渐地到了开阔处。马上的人这才轻轻鞭策,驱使驽马小跑着,隐入星野之间。

        及至到了寺门前,瞿莲实都还是闷闷地。一路低着头,径直去了静室,点了灯,备了茶,将匣子里的茶具珍而重之地取出来,烫过了,摆上了,欢喜了一瞬,脸上就没有笑影儿了。

        他呆呆坐了一会儿,脸上才吹了寒风,屋里一暖,就有些痒得难受。他抬手轻轻抓挠着。

        心口却在这时涌起了更奇怪的难受,疼也不像是疼,痒也不像是痒,酸沉沉的。他用手抓着衣襟,往心口揉着,抓也不是,挠也不是,苦恼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他抬起头来张望,却没看到师艺臻。

        “师艺臻。”他小声地呼唤着。

        师艺臻不在静室里。

        他起身跑到床边,掀开被子瞧瞧,又趴下来瞧瞧床底。

        窗外像是有风声,轻轻地拍着楝树的枝干。瞿莲实爬起来,跨出静室的门,迎面看见一轮辉煌的满月从屋顶升起,带着硕大的光晕,溶溶银光灿烂无匹,甚至遮掩了星辰的光彩。

        一架长梯倚在楝树旁,师艺臻扶着梯子,将剩余的最后几只柚子大小、滚圆透亮的小灯笼挂在最低的枝头。

        一树灯火透过油纸,映出温柔的光影,都落在小和尚澄澈的眼底。

        “彗生树!”

        是小和尚脆生生的惊呼。他飞快地跑过来,围着楝树不住地转圈儿,发出啪嗒啪嗒的细细跫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着。

        “这真像是彗生树,”他露出天真的笑容,“我想叫姊姊来看看,想叫老夫人也来看看。老夫人没有见过彗生树呢!”

        一提起老夫人,心口的难受就又翻涌起来了。

        “师艺臻,”他张开手,蹙起眉,委屈巴巴地向着梯子旁走,“师艺臻。”

        他被人接住,搂在怀中,自己也紧紧地抱住那个人。已经熟悉的气息,已经熟悉的体温,像是棉花云朵,柔柔绵绵地填塞了心口的异样。他有一点儿想哭,却又忍住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把脸往那人臂弯里埋。

        “冷吗?”师艺臻问他。

        “嗯。”有那么一点儿。

        “要回屋子里去吗?”

        “嗯——”他这会儿不想。

        “不觉着困倦?”师艺臻在他身后轻轻拍抚,“不想早些睡?”

        一概都不。

        他摇着头,倏地想起来一件事。

        “天这么冷,”他不知为何,悄声细气,“你要同我抱着。”

        师艺臻轻轻笑了一声,把他往怀里搂了又搂,紧了又紧,抱得他温热热、暖和和的,却又戏谑地说:“我难道是给你当炉子使的?”

        瞿莲实扬起一张桃花似的小脸:“还要亲嘴儿。”

        “嗯?”师艺臻一怔,随即轻叱道,“胡闹。”

        “我想亲嘴儿么,”小和尚眼巴眼望,“师锐锋说,天冷了抱在一起,是要亲嘴儿的。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儿的呢。”

        “不是那么回事,”师艺臻带上了两分怒气,“从来没有天冷了就要亲嘴的道理。”

        “他是这么说的,”小和尚据理力争,“你再叫他来,叫他教给我么。”

        “胡闹!”师艺臻不觉大怒,一把将小和尚抱起来箍着,像是怕他会跑了。

        小和尚还摸不着头脑,也来不及挣扎,就被服服帖帖地束在他怀里。

        一树灯火摇曳着,让小和尚脸上呆呆的神情也显得有些滑稽。师艺臻凝神看了他片刻,低头先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随即灼热地吻在他嘴角。

        小和尚僵住了,整个人都蜷了起来,胡乱把脸颊往人衣襟里埋,烫得像是一团燃久了的油纸灯。

        “够了吗?”师艺臻也心跳如鼓,“还要胡闹吗?”

        瞿莲实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好半天才彤红着脸,攀着他的衣襟扬起头来。

        “还要,”小和尚满面红晕,却驾轻就熟地缠住了他的颈子,呢呢喃喃,“还要。”

        月夜下,楝树旁,半扇暖金,半扇雪银,交织地染着了一对人影。那影子浓浓淡淡,一簇簇交叠着,带着甜腻的声息。

        “……现下你知道这是什么样儿了?”

        “嗯。”瞿莲实的小脑袋点了点。

        “还要去问别人吗?”

        “嗯——”瞿莲实的小脑袋摇了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倦了?”师艺臻抱着他,抬脚往静室去。

        “还要亲。”瞿莲实在他怀里蹬了两下。

        师艺臻停下了,在他翘起的小嘴上又轻轻一吻。

        再走了没几步,瞿莲实又开始踢蹬:“还要。”

        师艺臻只得又停下。

        这次没等他迈开脚步,瞿莲实就嚷起来:“还——”

        “不行!”师艺臻一口截断,不等他再闹,飞快地抱着人进了门。

        拢了火盆的静室里暖意融融,瞿莲实扬着彤红的耳朵尖儿,裹入火热的相拥,在细密的亲吻间,慢慢睡着了。

        梦中,他临风站在彗生树的顶端,衣袂飘飘。

        张开手臂,巨大的月亮柔软而轻盈地,落在了他的怀抱。

        山顶的风一日更比一日和煦,潇潇吹着细雨。

        窗前的书桌上多了一尊白瓷狮盖香炉,袅袅地升腾着清香。案上铺的不是佛经,而是画纸。瞿莲实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却渐渐地勾着小脑袋去往画纸上看,师艺臻笔下勾着墨线,看不出个囫囵来。

        “我可不是长这样儿!”瞿莲实忍耐半天,终于嚷了出来。

        师艺臻一抬头,他又连忙坐正了。

        “这是才起稿子,还看不出全貌,”师艺臻缓声道,“你且耐心等一等。”他又低头描画,一旁的小和尚也又勾着小脑袋凑近了。他不说话,瞿莲实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头顶茸茸的发茬都要蹭上来了,惹得他心头发痒。

        “喂。”师艺臻只得出声。

        瞿莲实又慌忙挺直了背脊,却也噘起了小嘴:“我还要这么坐上多久?”

        “说好了要两三个时辰,”师艺臻淡淡,“你答应了,我才画的。”

        小和尚为难地蹙着眉,捧起了画纸的一角:“能不能在我脸上涂些墨,这样——”他把画纸往脸上一合。

        “不能,”师艺臻不禁笑了出来,把画纸从他脸上拨开,“这还不够糟蹋纸墨的。”

        “可是我累了么。”瞿莲实张开胳膊伸懒腰,张开小嘴打哈欠,又露出小小的一点舌头尖儿,娇嫩地卷翘着,鲜艳非常。

        鬼使神差地,师艺臻倾身搂住了人,低头将他吻了个严严实实,挑着那小小的舌尖细细舔舐,贪婪而汹涌。瞿莲实在他臂弯里一个激灵,百般挣扎起来,甚至于勾起脚丫,对着他就是一通踢蹬,又是踩又是踹。

        师艺臻仍是满怀火热,却也只有把人放开。只见小和尚唇色嫣红,握着拳,弓着背,团成一团,蹙眉吐了吐舌尖。

        这大约是很不喜欢他的唐突了,可师艺臻心头直跳,雨天的潮气湿重地透过了窗,沉滞了香炉里的清香,杂糅成为一种幽深低徊的气息,在春寒料峭之间凝结成几点带有余温的灰迹。

        “呸,”瞿莲实毫不掩饰他的好恶,“呸呸。”

        “你——”师艺臻只是略微靠近,就又被狠狠蹬了一脚。瞿莲实整个人跳开去,不让他近身。

        “我——”他又想辩白,可小和尚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又激烈地“呸”了一声,捂着嘴往外跑。

        “喂!”师艺臻起身追了几步,就见瞿莲实一低头就冲进了雨幕,“撑伞!”

        小和尚没理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临近日暮时分,瞿莲实浑身湿淋淋地回来,经过天王殿,瞧见一角里堆着的竹条,拣了一支抡起来,气势汹汹地进了静室。

        静室里的火盆无人看顾,已是快熄了。桌上一支蘸了墨的笔干巴巴地搁在砚台旁,砚台的凹痕里带着几痕发亮的干涸的墨迹,还有一幅才画了没几笔、还不大看得出轮廓的画纸。

        瞿莲实放下竹条,看看桌上的纸笔,又看看砚台里的残墨,将纸抽了一张出来,又去捧了一面镜子照着,拿笔润水蘸墨,先涂了两道眉,又描了两只眼眶,犹豫了一下,再把鼻尖点了,嘴唇勾了,拿起画纸来往脸上一拍,细细地拓了半晌,才揭下来看。

        画纸上是一张怪物似的脸,眼睛是两道拉长的细缝,鼻子是一个皱巴巴的点,下面还有一张蠢笨的大嘴,宽得像是能吃小孩。瞿莲实震惊地看着自己这幅肖像,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及至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才慌忙将画纸一团,低着头就往外跑,却还是迎面撞上了师艺臻。

        “你又要去哪里?下着雨往哪里去!”师艺臻像是很气愤,斥了一声,却将手中的伞递了过来,“淋成这样,还不打伞?”

        小和尚用袖子遮着脸,支支吾吾地接了。

        “嗯?”师艺臻突然发出疑问声,凑近了要看小和尚的眉眼。

        “哎呀!”小和尚把袖子甩在他脸上,忙不迭地跑了。

        “喂!”师艺臻追了两步,看着小和尚拎着伞柄,在汪了水的地面跑得啪叽啪叽响,却还不撑伞,不由又是一阵怒火中烧。

        一路奔到泉水旁,小和尚将伞一丢,捧了冰凉的水就往脸上胡乱抹,一面抹,一面哆哆嗦嗦。才洗了一回,头顶就撑起了伞,只听师艺臻说:“你……”小和尚一个激灵回了头,师艺臻登时一惊。

        瞿莲实的一张小脸儿,向来是白里洇着粉,鲜艳得桃花也似。此刻,那张小脸上却挂着几道墨黑,还在顺着水滴往下染。

        “你又瞎胡闹!”师艺臻怒斥了一句,也忙把小和尚推在泉水旁,使劲儿给他洗脸。

        那薄薄的、柔柔的面颊,很快给搓揉得发红,小和尚的皮肤却像是宣纸一样吃墨,半天还是洗不干净。水滴把他衣襟也都打湿了,冰得他越发冷颤起来,抽抽鼻子,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阿嚏——”。

        雨幕里,灶房袅袅地升腾着烟气。

        小和尚吱哇乱叫地洗了一顿烫人的热水澡,还带着两个浅浅的墨黑眼圈,团在厚厚的被褥里。师艺臻冒雨捧了一壶温热的酪浆进来,给小和尚散寒。

        一杯喝下去,瞿莲实就出了一身的汗,烫过的酪浆更为馥郁氤氲,熏了他一身的芳香。

        举着酒杯,他还想再饮,才要去取酒壶,却又呆住了,怯怯地看了一眼守在酒壶旁的师艺臻,干脆将酒杯也丢开了,重新团回被褥里,三下两下滚进了床角。

        “瞿莲实?”师艺臻提着小和尚的名姓。

        那一团被褥悄寂无声。

        “是我不好,”师艺臻含着愧,“以为你总是愿意……亲嘴的,就没有问过你。”

        “那才不是亲嘴儿!”那一团被褥动了动,“你都要吃了我了!”

        师艺臻苦笑起来,简直是一肚子的无可奈何——凭他怎么想也想不到,原来小和尚连踢带踹,冒雨出奔,原来是逃命去了。

        “不是要吃了你,我是——”师艺臻才要出口,却突然死死咬住了话头。

        “妖精!”瞿莲实躲在被窝里,给他判定了罪名。

        屋子里片刻没了声息,被褥又动了动,瞿莲实从中探出脑袋来,一张小脸红彤彤的,不知是捂的,是热的,是醉的,还是气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小和尚问。

        “你还要同妖精说话?”师艺臻只是冷冷,却又斟了一杯酪浆,搁在床沿。

        瞿莲实捧起来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一抹嘴唇:“你说不是要吃了我,怎么还用舌头尝味道呢?”

        师艺臻又替他斟了一杯,捧在手内,倾身迫近了看着他:“你又怎么常常想要亲嘴?”

        “怎么?”瞿莲实长长的睫毛扇动着,从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嘴唇,坦然地道,“亲嘴儿是暖苏苏的么。”

        “只是为这个?”师艺臻一瞬间又冒出了火气。

        “嗯。”瞿莲实点点头,竟又把小嘴轻轻地噘了噘。

        师艺臻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却还是问:“要亲?”

        “嗯。”瞿莲实眼巴眼望地看着他俯身靠近,又忽地“哎”了一声。他只得停住,看着小和尚低头抱住他的手臂,就在他手里,把一杯酪浆又一气喝尽了,伸出小舌头在嘴角舔了舔。

        霎时,师艺臻胸口一团灼热的气,膨胀着冲上脸来。他将酒杯一丢,按着肩膀将瞿莲实压倒在床褥,不住地亲吻小和尚略微潮湿的、芬芳四溢的嘴唇,又撩起了宽大袍衫,缓缓抚过小和尚略微发烫的、柔如纤柳的腰肢。小和尚惊叫一声,又用力踢蹬起来。方才还抱着他手臂的一双小手,现在使劲儿掰着他的下颌往外推,拧得他颌骨生疼。

        “别碰我!”瞿莲实爆发了一阵大哭,“我,我,我是个和尚!”

        师艺臻猛然一凛。

        “——和尚要守戒律,”瞿莲实热泪滚滚,小脸皱成一团,“不,不,不能邪淫。”

        几乎在刹那间,师艺臻明白过来——瞿莲实已经懂得了,甚至比他自己更懂得——他不是要吃了他,他是情难自已,也是图谋不轨。和那些他一度嗤之以鼻的人一样,和那些瞿莲实一意上山躲避的人一样,他是连最下等的蠢欲也无法克制的卑劣之徒。

        “好,”他慌忙起身退避,“好。我知道,你别哭了。”

        “我不破戒的。”瞿莲实吐息之间尽是芬芳馥郁,哭得不那么撕心裂肺了,眼眶里却仍满含着泪。

        “我知道。”师艺臻俯身替他抹了两把泪,见他此时衣衫凌乱,又垂手替他拉扯平整。

        “你不要碰我,”瞿莲实却又哭开了,“我,我还有花柳。”

        心头滋味一时复杂难言,师艺臻将被褥拉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小和尚裹住,扶在枕边让他睡好,低头在他额角亲了一记,试图抚慰。

        瞿莲实却被他亲得一抖,拉起被角钻进去,不肯再露出一个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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