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如意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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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外,寒风呜呜地呼啸而过。茶炉上,茶壶正徐徐地冒着热气。
瞿莲实照旧搬出棋枰,执子玩耍,可师艺臻却明显心不在焉,只是敷衍而已。
一旁的蒲团上,倚了个笑眯眯的师锐锋。温暖灯色笼罩,看得出他大约才及弱冠,生了一张丰满柔润的脸,略显女相,神色亦常带媚意,一双眼睛眯成缝,只是瞧着瞿莲实。
“小师傅,”他悦耳地,“你如今多大年纪了?”
瞿莲实才要应声,就听对面师艺臻重重叹气,似是怫然。
“怎么?”他很是不明白,“我不能说话么?”
“不是……”师艺臻忙道。
“不是你不能说话,”师锐锋抢去了话头,笑道,“是我不该说话。大哥可是连门都不想让我进。朔风寒夜,也要赶我下山。多亏了小师傅慈悲为怀。”说着,他郑重地双手合十,含笑向瞿莲实一礼。
瞿莲实也连忙合掌,兴奋得两颊浮出红晕。
——自从做了和尚,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夸他慈悲为怀呢。现下他可太后悔了,方才怎么能疑心人家是坏人,就给关在寺门外呢?
“可惜我这里没有多余的床铺,晚上要我们三个挤一挤了,”他殷勤起来,又随之担忧,“你会不会不愿意呀?”
要是因为没有额外的床铺而丢了慈悲为怀的称赞,可就太冤了!
师锐锋的目光从眼角一斜,就溜着了静室一角的床铺,眼睛一眯,又笑了。
“小师傅,我大哥平日里也是同你在这床铺上挤一挤的?”
“那倒没有什么,”瞿莲实天真地,“两个人一同睡着,还算宽绰。”
“你们两个人一同睡着,夜夜都睡得好么?”师锐锋嘴角一歪,颊边落下阴影,带出一丝邪气。
瞿莲实拈着棋子,正欲答言,却听师艺臻一声低喝:“住口。”他讶异地看向师艺臻。
“小师傅,我大哥是怎么同你睡着的?”师锐锋又怪笑起来,“眼下天这么冷,他有没有同你抱着,一处亲嘴儿?”
师艺臻将手中的棋子掷回棋罐,“叮”的一声。
“亲嘴儿?”瞿莲实的目光好奇地闪动着,“为什么要这么样儿?”
“你上这儿来,”师锐锋歪斜地招招手,又慵懒地将手肘搁在了膝头,仍是嬉笑,“上我这儿来,我就教给你。”
瞿莲实扶着桌角就起身,才迈开步子,就被师艺臻拦腰抱进了怀里。
“他是虔心出家修行的,”师艺臻的声音很低,“你在佛门里称邪淫事?”
“哟,”师锐锋笑着,缓缓张大了眼睛,露出晦暗的神色,“他是虔心出家修行,你怎么还要千里迢迢去向易涤清求一张度牒?佛门里不邪淫,你怎么还要和他夜夜同榻?当年因为瑶琳的事,你的房里连个丫鬟也不肯使,比出家还虔心。如今呢?”
一瞬间,瞿莲实觉得师艺臻揽着他的手乍然握紧,触痛了他腰侧的肋骨。
“哎呀。”他因为吃痛,更往师艺臻怀里倒过去,又因为害怕,扎煞着手脚要逃开,却被牢牢地箍住了。
“不许过去!”师艺臻的喝声还是很低沉,却隐隐含着威势。
这声息不像是素日里平淡谦和的丹青先生,倒像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叱咤人物。
“这庙是我的,”瞿莲实用力掰着腰际箍着的大手,拼命向后仰着也逃不掉,便气呼呼地含泪了,“我才是这里的开山宗师,你怎么能管着我呢?”
腰间的力道突然一松,他仰得猛了,不及收力,向后跌坐下去,后脑勺磕在了茶桌边沿,登时放声大哭。
有人虚虚将他扶了起来,用指尖儿慢慢替他揉着,连问一句“疼吗”,也是柔声媚语。
“他的心术不正,”师艺臻的声音却在一步以外,很焦急地,“你不能和他相近。”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弟弟?”瞿莲实大哭着,“姊夫家里,也总有人……这么说我……”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瞿莲实热泪滚滚,“你不要你的弟弟,姊姊也不要我啦!”
泪水朦胧地,他张着眼睛,看见师艺臻手足无措地凑近来,抬手替他拭泪。
“我家的事情,和你们姊弟不一样,”师艺臻把声音放得温和了,“你搬来了这么远的地方,你姊姊还几乎每日来看你,你怎能说她不要你?”
“她早就不要我了!”瞿莲实撒气似地大叫大嚷着,心底涌起了巨大的悲伤。他合上双目,连下颌尖儿也挂起泪珠了。
一只坚实的手臂把他揽进怀里,温热的手掌抚上了他后脑的痛处。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把满脸的泪往那衣襟上一蹭,安心地依靠着,只有小声的抽噎了。
黑暗之中,浮现了一串跳跃的光点。
瞿莲实仰头一望,原来是自己在跳丸作耍,十粒丸球带着莹莹的光,在他手中耍得令人眼花缭乱,如星辰跳跃。
“阿田!”突然有人惊惶地唤了一声,把他抱了起来。
那些丸球都落在了地上,他哇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他被人拍着背脊哄着。抱着他的人是吃力的,却带着他飞快地向前走。
“果子,果子丢了,”瞿莲实抽噎着,“我要去捡果子。”
“不能去。”
“我要去么!”他耍赖地扎煞。
“阿田,再不乖,姊姊就不要你了。”
“我也不要姊姊了,”他气恼地握起拳头打人,“坏姊姊!”
抱着他的人肩膀单薄,是个没长成的小少女,纤细的手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始终将他兜得紧紧的,甚至把他腰背、腋下勒得生疼。
“疼!”他叫出声来,“姊姊你要带我去哪儿?”
伏在姊姊肩上,他只能看见逐渐远去的灯火,越发茂密的树林,还有头顶浮着大块灰白色云翳的天空。
“阿田千万要乖,”作为姊姊的小少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颈子里粘着汗湿的发丝,急促地奔走着,“千万要跟着我。”
“姊姊,你颈子里都是汗,”他用手摸着,一直摸到姊姊腮边,也有一滴水珠,“姊姊,你的脸上也是汗么?你出了好多汗,不要歇一歇么?”
“不,”姊姊的声音里带着奇怪的声音,像是哽咽,却又很坚决,“阿田乖,我们再多走一点点,再多走一点点……多走一点点……”
她轻声地念着,在一片黑暗之中,挣扎地向前跋涉。路途崎岖坎坷,她也跌跌撞撞,却始终将瞿莲实牢牢地抱着。
“姊姊,我怕。”他说。
“别怕,”姊姊哽咽得更厉害了,“阿田,姊姊永远会陪着你的。”
突然,黑暗之中亮起了一点光,转瞬即逝。
瞿莲实揉了揉眼睛,大声地:“姊姊!”
“嘘。”姊姊不让他出声。
光点再度亮起,跳跃着,像是要靠近。
瞿莲实松开一只手,对着光点的方向张大手指。
黑暗之中,那簇小小的光如同一只小鸟,时隐时现,时明时暗,时快时慢,一路飞窜,最终来到了瞿莲实面前。
“阿田?”姊姊看不见身后,却仿佛觉察了异常。
瞿莲实慌忙将那簇光抓进手心,眼前又暗了下来,手心里似乎也空空的,只能觉到自己的皮肉。他又急急地摊开手掌,果然什么都没有。
“不见了!”他含泪嚷了起来。
“阿田?阿田?”是姊姊焦急的声音。
“怎么不见了?”他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大哭大喊着,转着圈儿找那簇小小的光。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天光渐渐地亮了,他逐渐看清了地面,都是湿润的土石和嶙峋的树根。而姊姊也不见了。
“姊姊?”他悚然了,“姊姊,你在哪里?姊姊,我怕!”
没有人回应。
山野之间,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瞿莲实战战兢兢地一行走,一行哭,不住地打着转儿,不知该往哪里去。
“姊……姊姊……”他呜咽着,“姊姊……不是说好,要陪着我的么?”
泪眼朦胧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侧掉了下来,带着光亮,一路骨碌碌地滚开了。瞿莲实连忙扑了上去,却晚了一步,空空地摔在地面。那亮光还是兀自骨碌碌地向前滚,瞿莲实也不怕疼了,手脚并用地往前追,却见那光亮滚在了一个人脚边。
仰起头,他看清了那个人。
那个人倚在一棵树下,树上结满了星星点点的果实,都带着灯笼似的光亮。
“彗生树。”他喃喃着。
只见那个人俯身捡起脚边的一点光亮,细心地吹去灰尘,轻轻递了过来。
从梦里醒来时,瞿莲实的眼皮都是肿的,自己都还懵着,就被师艺臻一通穿戴梳洗,又被斗篷裹着,一路抱上了马。
天很寒,还落着簌簌细雨。师艺臻也翻身上马,密实地罩住了他。
“做什么去?”他在师艺臻怀里仰起脸。
“带你去市集。”师艺臻微微蹙眉,仍似不悦。
师锐锋施施然跟了出来,仍旧衣着光鲜,却散着头发,手里拎着一柄湿漉漉的伞,站在山门殿,噙着晦暗不明的笑意,看着他们。
“他不去么?”瞿莲实问。
“呵。”师艺臻冷笑一声,调转马头,带着他疾驰下山。
进了平安城,师艺臻只是打市集旁经过,去一家店铺里取了一只匣子,用油纸遮了,包袱卷了,背在身上,就又打马离开。
“不去书画铺子里么?”瞿莲实又问,“我饿了。”
“嗯。”师艺臻仿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瞿莲实望着熟悉的街景,突然一激灵:“你要带我去哪儿?”不等师艺臻回答,他就大闹起来:“我不要去姊夫家——我是个和尚——”
“吁——”师艺臻一手稳住马,一手将包袱塞进瞿莲实怀里,把他抱紧了,“你先打开看看,是什么?”
“——和尚要住在……”瞿莲实的吵闹戛然而止。他低头瞧瞧怀里,按捺不住好奇,拆去包袱,拨开油纸,揭起匣子一瞧,是一套青瓷的茶具,小小的茶碗底儿还镌着细致的莲瓣纹。
雨点落在莲瓣纹的印痕,他慌忙把匣子一合,胡乱连着油纸包袱一起抱进怀里,仰头问:“给我的?”
“嗯,”师艺臻仍是淡淡,“等回到山上用。”
“我想这就回去。”小和尚央求着。
“就要过年了,”师艺臻说,“你先回家同姊姊一起过年,我再来接你回山上。”
“我不喜欢过年。”小和尚开始瞎胡说。
“除夕夜,你的小外甥要做生日,”师艺臻好整以暇,“他满一周岁了,要抓周,还不知抓出什么来,你都不要看?”
瞿莲实垂下小脑袋想了想,道:“究竟哪一天你来接我呢?”
“总归要等到上元节,看完灯会,”师艺臻道,“山顶又没有这样的热闹。”
“嗯,”小和尚勉勉强强点头,“好吧。”
师艺臻向前倾身,从小和尚耳侧瞄了一眼他的神色,看着他迷迷瞪瞪的样子,禁不住微微笑了。
到了卜府侧门前,师艺臻下来牵马进去,瞿莲实兜着茶具匣子,也闹着要下去。师艺臻回过身,将他从马上抱下来,小和尚蹦蹦跳跳地进了门。
约莫二三十步开外,一匹行走轻盈迅捷的名贵双脊马勒停了。师锐锋乘在马背上,先是含笑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又仰脸看看卜府的高墙大院,转身向附近寻了一所茶楼,进去坐定了,叫了茶食,便向伙计笑道:“我却才瞧见了一桩稀罕事,街面上瞧见一个小和尚,不往寺庙里去,却进了卜府的宅院。”
“噢,”伙计热情地道,“您保准是瞧见了瞿小公子。他原本也不是个和尚,是卜府里老夫人娇养大的,惯得没了形状,整日里只会赌钱。先前卜府里都拘不住他,纵得他惹出了丑事,卜老夫人才下狠心叫他出了家。到底,老夫人也还是疼他的,想来是年节下想他了,叫他回家看看。”
“这么说,他也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孩子,怎么像是没见过世面?”师锐锋轻轻嗤笑,自言自语地,“一套茶具就给收服得妥帖了。”
“嗨,”偏生那伙计耳朵尖,“这位瞿小公子最是爱钱!哪里像个大家公子?他也是为这个才惹下的丑事。当初他为了多几个钱,叫人画了自己的像去卖,也有正经的,也有不正经的,他一概都不在乎。”
“不正经的?”师锐锋微微蹙眉,嘴角却略带阴鸷地勾起来,轻轻一招手,让小伙计附耳过来,“有多么不正经?”
小伙计抬头张望一番,用手拢着,悄悄说给他听。师锐锋缓缓地张大眼睛,目光仿佛贪婪。
“这位小公子若是不出家,”他轻言慢语地,“一定艳绝。”
“可不是!到如今,赌场茶酒烟花地,每常有人谈起他。就是当初那些画,卜府里那样抄查,只怕还有不少人悄悄存着呢。可那些画儿,又怎么比得上他自个儿的万一呢?”那伙计夸张地比划着,脸上挂着暧昧的笑。
师锐锋目光游移,一手下意识地端起茶碗,瓷面温热地贴在指掌。他低头看着那青瓷质地,对着茶水,露出一个缓慢而完整的笑。
这个年节,平安城没有下雪,而是温暖祥和地迎来了节庆。
卜府里热闹非凡。管家仆从比往日里还要繁忙许多,全是为了老夫人要在除夕给小孙儿办周岁宴的缘故。
因为生的日子特殊,卜靥的周岁虽不能大宴宾客,却是要阖府欢庆。就只是抓周这一项,卜老夫人也费尽了心思。用来抓周的物件不知预备了多少,不是今儿嫌这个不够光亮,就是明儿看那个不够精巧。临到除夕当日,她老人家还找出一柄比卜靥还高的镶金玉如意,洗净了,温暖了,生怕冰着她的小孙儿了。
这番功夫看在瞿莲实眼里,却只得一声嗤笑:“这东西多么笨,若是给我,我才不抓呢。”
老夫人当即瞪了他一眼。
小厨房里却源源不断地捧出吃食,浸透酥油的烤炙点心、鲜嫩的醋呛水芹、酸甜的蜜渍梅花、秋天收的桂花煮的甜羹、还有洒了胡桃碎杏仁片的乳酥粥,一样一样都摆在瞿莲实面前。
正巧管家娘子着人搬来了抓周用的小桌,老夫人又嫌那桌上铺的绣金红缎不好,要换一幅。满屋子仆妇丫鬟都翻箱倒柜地找,老夫人忽地看见一块眼熟的料子,叫人拿近了一瞧,却是细细一段。
“这原是小哥儿在佛堂时,拿着束发的。老夫人还收着呢。”丫鬟笑道。
一提起这事,卜老夫人就是一阵心酸,瞅了瞅瞿莲实的小脑袋,将那一带织锦在指间攥紧了。
“老夫人爱这个样子,找一找,或许还有整料子,拿出来一铺,就——”
“不能,千万使不得,一星一点也别沾上,”卜老夫人忿忿地,“这个娃娃,旁的我都不指望,就指望他别像他舅舅那样,我还能安生几日。”
晚宴前,瞿元初抱着卜靥进来老夫人房里,当中已聚集了亲眷。她怀里的小娃娃裹得圆滚滚的,还戴了一顶虎头帽,帽沿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还有一对圆鼓鼓的小脸蛋,叫人喜欢极了。
桌上摆得满满的,一方圣贤书,一张震天弓,一盘金银锭,一柄玉如意,还有文房四宝、各色珠翠,皆是上等品相,映得人满目光辉。
做父母的把卜靥搁在了圆桌上,满屋子里的人都笑着哄:“卜靥,快来抓周,一定抓一样好的。”
粉团儿似的小娃娃别扭地坐着,长睫毛沉甸甸的,落下去,又抬起来,清晰地说:“卟。”
“别只是瞎玩儿,”老夫人着急地伸出手,“靥儿,你快抓一个呀。”
“卟,”卜靥把小嘴扁起来,“卟卟卟。”
“往这儿瞧,”老夫人将手搭在了那柄玉如意,“金尊玉贵,事事如意,好不好呀?”
卜靥乌溜溜的圆眼睛望了过去。
“是了,是了,靥儿知道这是好的,”老夫人欢喜得不住招手,指间的织锦也一扬一扬,“快往这儿来。”
一只圆乎乎的小胖手从小小的袖口探出来,卜靥露出了小酒窝,向着玉如意的方向倾身,果断地握住了老夫人指间那一截鲜艳的织锦。
“嗳,这算什么说法?”已经有人禁不住笑了。
“这是莲实哥儿束头发的,娃娃长大了像舅舅。”
“嗬,那可是佛缘深厚,少不得也要出家了。”有人阴阳怪气。
卜老夫人登时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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