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病相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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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出正月,卜府就好一番忙碌,为新生儿办满月。从孩子未出世时开始,卜老夫人盘算至今,也没拿定主意要取什么名字。府上饱学的门客,外面请来的僧道,取的名字皆摆在那里,卜老夫人却都嫌配不上她那才出世就会微笑的小孙儿。满院子里只有瞿莲实整日“卜靥儿”“卜靥儿”地叫小外甥,众人皆听惯了,连卜磐是夫妇俩都开始管儿子叫卜靥。
卜靥生得很好,像他母亲和舅舅多些,这是让卜老夫人极其宽慰的事情。她也算是有年纪、见多识广的人了,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娃娃,眼睛都没睁开时,就看得出五官匀亭秀丽。想必瞿元初姊弟小时候,也都是这么可人疼的模样。
“唉。”卜老夫人叹了口气。
这瞿氏姊弟都是俊美可爱,偏偏身世飘零。自从接进家门来,老夫人向来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心疼。可是瞿莲实的性子太难管束,她只望小孙儿长大了,容貌同舅舅相似最好,却决不能是他舅舅这番德行。
“来人,”老夫人端起茶,“到佛堂去,告诉伺候的人。今儿办满月酒,人多事杂,叫他们一应事情都不用管,只把舅少爷看住了。别让他又跑脱了。”
底下人答应了一句“是”。
“再有,那位丹青先生来了,不叫他跟着旁人吃席,请他往我这里来,叫厨房单给他预备饭菜。”
“是。”
底下人各自依令行事,老夫人吃了茶,又是一阵叹气。
自打除夕夜,瞿莲实就被老夫人关了起来。那日小孙儿才刚出生,老夫人满心欢喜,一晚上亲自跑去两三回。晚饭前去一回,晚饭后去一回,至晚间该安歇了,忽听人报来,说小娃娃会笑了,笑起来了还有小酒窝呢,便又冒着寒夜去了一回。
这一去可不得了,正撞见丫鬟安置瞿莲实睡下,替他散开头发的时候,发觉他鬓边裁去了一道,吓得惊叫出来。老夫人一见之下,还以为他在外面叫人欺负了,又是怒,又是疼,连带着把卜磐是也骂了一通,问为什么把瞿莲实放出去,为什么没有叫人跟着,又为什么回家这半天了,都没人瞧见他被人削了头发。
连骂带审,卜老夫人到底知晓了事情的前后原委,顿时气了个倒仰,颤巍巍地指着瞿莲实,道:“从今日起,再不许他出门!”
“母亲……”卜磐是还要说情。
“他胆子是越发大了,赌气赌得都要去当和尚了!我再不教训他,以后怎么了得!”老夫人胸口堵得声气塞噎,连心头都痛,“你也瞧瞧他这个样子,怎么能出门?总要等耳边的头发养起来了,拢上去了,才好见人哪!”
瞿莲实一听就呆了,不由顶了一句嘴:“那可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下彻底把卜老夫人的怒火拱了起来,她两袖一拂,挺身站起来,双目圆睁地威吓:“那就给你都剃干净了!把你送进后山的野庙!叫你真个做和尚去!”
她叫了几个结实仆妇,当晚就把瞿莲实扭回自己院子,将小佛堂的楼上辟出来给他住,还把自己身边服侍的人拨了一批去,说是伺候,也是看守。
小佛堂里只有佛龛供奉,以及少许经卷,旁的什么都没有。瞿莲实无聊了几日就开始撒泼打滚,闹着要出去。仆从们都听了老夫人的训,只是看着,并不搭理,由他大呼小叫。
如此折腾了数日,瞿莲实也没那许多力气,到底闹不下去了。老夫人好整以暇,上门怀柔,就见他跷着腿倚在床上翻书,手边摆了一叠经卷。
为了遮掩鬓边,他头发未拢,只用一带织锦松松地束着。那乌发缎子似的,从耳垂处斜斜露出一截来,又在肩头隐没,越发衬得他面如白玉,惹人爱怜。
见她来了,瞿莲实搁下书卷,坐起身,可怜巴巴地抱着膝头,还赌气不肯说话。老夫人往他身旁坐下,抚摩着他单薄的肩头,只好言关怀了两三句,就见他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来。问他哭什么,他也不说。替他擦泪,他也不躲。只有泪珠儿扑簌簌地,直把老夫人哭得心软了,叫人给他找些玩意儿来,又叫伺候的人多陪他玩笑。
小楼里送进来了一副玉石围棋,一副碧绿的琉璃双陆子,还有六颗象牙骰子。仆从们都百般哄着小公子玩笑。只玩了没几局,小公子就嫌他们什么都不会,说话也没趣儿,又统统赶出去了,照旧躺在床上闷气。
待仆妇来打发他吃晚饭,他也不肯起来,被催急了,就气得直嚷嚷:“我还不如去后山做和尚呢!也没人管和尚什么时候非吃饭不可,也没人把和尚关在屋子里不让出去玩。”说着,又呜呜地哭了。
合该着老夫人是个操心的命,自己都没能好生吃饭,又来佛堂里哄着劝着,拿瞿莲实素日里爱吃的爱玩的引着逗着,还把自己的猫儿抱来,放在瞿莲实怀里,由他揉着摸着。瞿莲实却还是满目含泪:“都没有人和我玩。”
“嗳哟,”老夫人如待三岁小儿一般地,“这满院子都是陪你玩的人,还不够?”
“他们都不会玩,”瞿莲实哽咽着,“我要姊姊来,我要卜靥儿来。”
“你姊姊还在休养,小娃娃也还娇弱,怎么好天天来陪你玩?何况眼下天寒,万一他们娘儿俩出门冻着了,落下病来,你就忍心?”
瞿莲实伤心得喉头呜噜呜噜的,把猫儿也丢开,又翻身躺下了。
一日下来,他床边越发满满当当,连棋枰都垒在了枕边,一盒洁白的玉石棋子歪斜地掀开了盖。瞿莲实一躺下,视线便落在那处。
老夫人那只猫儿极通人性,被丢开了也并不恼,从枕褥杂物间挤了过去,偎在瞿莲实下颌旁,蹭着他脸上的泪。
“我要师艺臻来。”瞿莲实忽地喃喃了一声。
“什么?”老夫人没听明白。
瞿莲实把猫儿一拢,遮住了脸:“我要师艺臻来!”
卜府门外车马往来,亲朋纷至。老夫人房里也摆上了茶果,招待了年轻的丹青先生。
这一阵子,老夫人是一点儿也没闲着,一边操心孙儿的满月酒,一边遣人打听师艺臻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底下听差遣的人都是想方设法、搜肠刮肚。护院的送来了那卷还未曾转交给瞿莲实的佛经,平日跟在瞿莲实身旁的仆从也一五一十将两人的往来细细说给老夫人听。可是老夫人仍旧不放心,又命府里常在外头办事的人去寻访了一番。
据打探来的消息,这丹青先生师艺臻,原是中原人士,来平安只有大半年时间,生意做得平常。素日里,他只是守着铺子写写画画,待人也谦和有礼,未见半点恶习。若不是瞿莲实几次三番找上门去,大概他并不会去赌档之流的地方。
这原是个正经人,又是读过书的,家门或许寒薄,却不是那等市井无赖。老夫人这才约略放心,细细看了师艺臻写的那幅佛经,又听得说他下得一手好围棋,倒真的有心请人来和瞿莲实作伴了。
只是对方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总不能说是请来给小公子陪玩的。老夫人这才盘算着,不如趁着满月酒的缘故,叫人下帖子请去,自己先亲眼见见。若果然是人品端方,就只说是请人来教小公子几笔写画。
这厢师艺臻方在老夫人处坐稳了,那厢早有人去给佛堂的小公子递了消息。
“来了,来了,果真请来了。老夫人还要问几句话,大约吃了饭,就好请先生过来了。”
瞿莲实还赖在床上,只披了一件衣裳,也没好生梳洗。听了这话,他才一骨碌翻起来,一面叫丫鬟进来侍候,一面又把棋枰端出来,把棋子这样摆过来,那样摆过去,两眼发光,满面红晕。
丫鬟们只好举着水盆巾帕,追着他梳洗打理毕,又捧了茶汤饭食来。小公子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只喝了两口热汤,吃了一块酥油点心。老夫人厨房里还送来了一碗和了肉糜与牛乳的粥,一碗精心调制的、蒸得金黄的乳酥,一盒桂花蕊浸的甜柿子,外加一碟子棋子糕,一粒一粒都做成铜钱大的棋子模样,是专为讨小公子欢心的。小公子拿了一粒糕,并不吃,只是放在手里玩。
左等右等,总不见师艺臻出现。倒是外面满月酒先散了,卜磐是夫妇抱着小娃娃到佛堂来看他。
“卜靥儿——”瞿莲实只欢天喜地了一声儿,就又急躁起来,“老夫人那里还没吃完饭么?”他一面问着,一面把手指探进小娃娃的袖口,在卜靥蜷起的小胖手上逗弄地点了点。卜靥合着眼睛,一副睡着的模样,却竟张开了手,热乎乎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你别急,”瞿元初笑着安抚,“老夫人同那先生谈得投机,往后自然让他多来走动,有的是时候陪你下棋。只是你若又输了棋,可不能再哭鼻子了。”
瞿莲实被揭了短,老大不高兴地噘着嘴,又问底下的人:“老夫人那里谈什么呢?”
底下回道:“都是家常话。老夫人心肠软,心疼那先生怎的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问他父母家人,又问他铺子营生,掉了几滴泪,唏嘘了几句,所以拖得久了。”
“老夫人哭了?”瞿莲实眉尖微蹙,“师艺臻他怎么了?”
“先生说他,天地之间,举目无亲,到平安来,但求平安罢了。”
虽是转述,竟也似语带苍凉。
瞿莲实慢慢垂头,投向瞿元初怀里,用自己的面颊贴住了小外甥暖融融的圆脸蛋。
冬去春来,几场夜雨,小佛堂门外的树就抽高了枝桠,款款随风摇曳。
窗内灯火通明,熏着淡淡乳香。棋枰上,白玉子和青玉子交错纵横。瞿莲实已连胜数局,志得意满之余,兴致也减了许多。
平日也常常这样,每逢他劲头大,下棋到深夜,师艺臻就总是输。他怀疑这是师艺臻故意的,就是要让他觉得没趣儿,早些收手。可他今日偏生要赌气,就是不松口,直至丫鬟捧了两三个食盒进来,说是老夫人那里送来的夜宵。
“我不吃!”瞿莲实更来了气。
今日这番赌气,本是从老夫人起的。
眼见着就是小外甥的百日宴,卜府更要大宴宾客。瞿莲实早已被拘得烦闷,一心要出这间佛堂,便向姊夫百般央求,也要出席。卜磐是自然没有二话,老夫人却一口否定,一把将瞿莲实鬓边撩起,露出耳畔才长出来的一截毛茸茸头发,问他道:“这梳得起来?这么难看,你怎么见得人?”
不过是削了一绺头发,他本来就比旁人都好看得多,怎么见不得人了?
瞿莲实气得哭了一场,整整一天都不肯同老夫人照面。
食盒在旁打开了,一盒是糖酪樱桃,一盒是枸杞甜汤,还有一盒是拈了碾细的鱼子,炸成的金栗子,都是扑鼻的甜香气。
“都说了我不吃!”瞿莲实涨红了脸,鼻翼小小地翕动着。
老夫人养他几年,把他的胃口摸得一清二楚,送来的都是他爱吃的。
“叮。”师艺臻落了一子,很是清脆。
瞿莲实向棋枰瞄了一眼,便顾不上向丫鬟撒气,举着白子凝神斟酌。丫鬟麻利地将甜汤舀出两盏,搁在二人手边,又向师艺臻一笑。
白子落下时,师艺臻已捧着那盏甜汤喝了大半,见瞿莲实得意洋洋地抬起头来,又拈了一颗樱桃,慢条斯理地吃给他看。
“谁,谁,谁叫你吃了!”瞿莲实登时变了脸色。
“卜老夫人知道我在这里,这本就是送给我们两个吃的,”师艺臻不动如山,“这是老人家的心意。你同她是一家人,就是不领这份心意,也有情分在。我是他乡异客,老夫人这般待我,我是必定要领情的。你赌你的气,我领我的情,谁也不妨碍谁。”
这一番道理把瞿莲实噎住了片刻,可他很快又横眉立目地恼怒起来:“老夫人怎么知道是谁领了这份情?食盒留下了,谁还向老夫人说这些?你领了情,不就等于替我也领了情么?”
“哦,”师艺臻放下杯盏,“那就请人去告诉老夫人,只是我领这份情,你是不领情的。”
“你!”小公子觉出自己被骂了,衣袖拂过桌沿,抬手直直地指着师艺臻的鼻尖儿。
“小哥儿。”是丫鬟在旁出声,提醒小公子别忘了礼数。
师艺臻全不在意,取了一枚棋子,一边看着棋局,一边淡淡开口:“老夫人对你是慈爱满怀。先前那画儿的事还没了结,就是放你出去了,也是听人闲话。上回你去兴师问罪,是怎么被人戏弄的?看来你都忘了。”
“叮。”他又落下一子。
小公子眨动眼睫,倏然放平了眉头,缓缓地弓了肩背,是低落的模样。
“可是,画儿的事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呀?”
“平安城里都传遍了。画儿可以查,可以烧,却不能封住别人的嘴,不能不许别人把你往邪处想。既然有了这一桩事,哪怕日后风头过去,也难保你不会遇上心思不正的人。老夫人这样守着你,恨不能把每个近你身旁的人都盘查清楚,还不都是为你着想。”
“我又没问你这个,”小公子一张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气势汹汹地拍起桌子,“我是问你这事到底什么时候能了结!”
“难说得很,”师艺臻冷冷地看着他,“这事怕是会追着你一辈子,到你老了死了,也难免还有人记得。”
瞿莲实一下子呆了,气势也塌了,言语也没了,只露出一点小舌头尖,慢慢红了眼圈。
“怎么了?”师艺臻慌了神,“你又要哭?”
一阵稀里哗啦,小公子张牙舞爪地将棋子都拂落了,恨恨地伏在棋枰上,却又呜咽得可怜。
“明明,明明那都是,都是那个混账编排我的。”他含着泪,又是冤屈,又是耻辱,气到极处,却是悲从中来。
师艺臻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又把人惹哭了。他只是说了心里的实话。瞿莲实若非有卜府庇护,遭此一劫,更要难捱许多。且不说瞿莲实生得过于出挑,又是小孩儿心性,已是容易招惹是非。何况谣传本就令人百口莫辩。偏偏瞿莲实年少不知深浅,竟亲自卖过画像。春宫图的事情一出,虽不是他本人所为,却让人觉得,就算是他做的,也并不奇怪。
纤纤弱质,俊秀少年,沾染了轻薄淫邪的名声,正合了多少轻薄淫邪人的心意,怎会让他轻易洗脱这个罪名呢?
“别哭,”师艺臻也不知该怎样劝解,随手拣了一颗樱桃递在小公子嘴边,“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来,吃颗樱桃,别再哭了。”
“吃什么樱桃?吃樱桃有用吗?我都见不得人了!”瞿莲实哭兮兮、气呼呼地抬起头,对着那颗樱桃嘤嘤几声,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夜愈来愈深,小公子却越哭越精神。师艺臻作为罪魁祸首,不好抽身就走,也只得留在了佛堂,推开床沿垒着的佛经,侧身同小公子躺在一张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哄。小公子在他耳朵旁边,一会儿“呜呜呜”,一会儿“嘤嘤嘤”,半宿停不下来。
师艺臻渐渐困倦了,打着哈欠,说话也如梦呓一般:“你……别哭了。屋里这许多佛经,多看看……就知道……万事皆空,没什么可哭……的。”
“做佛真好,”瞿莲实抽着鼻子,“佛也到处都卖他的画像和雕像,还常常袒着肚皮见人的,也没见有人敢编排佛的春宫。”
“呵,”师艺臻在朦胧间笑了出来,“不必等到……做佛,做个小和尚……也就没人编排……你了。”
“真的?”
“嗯……和尚是……佛门子弟,什么人敢……打和尚的主意呢?”
瞿莲实静了片刻,翻身坐起来,推了推师艺臻:“我要是真的剃了头发做和尚呢?”
“嗯……”师艺臻像是迷糊了。
“喂,”瞿莲实又使劲儿推他,“要是我剃了头发,真的不会难看吗?”
“……不会,”师艺臻翻了个身,“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夜色氤氲,万籁俱寂。瞿莲实在旁呆坐了片刻,抬手摸了摸自己鬓边未长成的头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也不知为什么,小公子就喜孜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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