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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酒色财气


作者有话要说:</br>元正开元亨,新文贺新春。

        祝愿我和我的小天使们:

        与人常好运,所遇皆好运。心地常光明,所向皆光明。

        平安城的市集,新近开张了一间书画铺子。铺子上坐着一位年轻的丹青先生,看年龄不过二十来岁,生了一副端正相貌,从口音到做派,都不是平安本地风度。

        论起来,平安城位于西北和中原的交界,通衢之地,自古繁盛,风华一度冠绝九州。即便近百年来在中原崛起的威势之下,难免显出几分陈旧沧桑,却仍旧不失雍容气韵。

        如今的平安城,既有惯于富庶的显贵风范,又有锋芒渐隐的端谦从容,还有几分闲适懒散的风流佻达,总归是热闹的,圆熟的,柔软的,带着炉火、香薰和脂粉的暖意。可这位丹青先生端坐其中,却是带着一股子凛凛的寒气,就连他那副端正相貌、挺拔身姿,也都仿佛裹着清早的霜露,白茫茫的,寒浸浸的,让人不敢太过于靠近。

        时序已是冬月,商铺开门的时候也越来越晚。已过辰时,街道上还是冷冷落落,开张的铺子不过半数,也没有多少客人。晨阳才只透出一点些微的暖意,融化着夜晚里连空气都冰冻得凝滞了的街市。

        偏偏在这样清静的时候,有人策马冲过,马蹄声响亮地踏过石板路,在书画铺子前勒停了。马背上的人跳了下来,气势汹汹地闯进铺子,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带起了一片喧嚣。

        “这是你铺子里画的么?”

        丹青先生才静心写了半幅佛经,案上就被掷了一幅画。那画纸柔绵轻软,几乎带了绢丝质地,他连忙搁下笔,双手托住。

        那是一幅人物。画中人披散乌发,皦玉衫,青梅裳,罩着夕霞似的绛纱,修眉俊目,艳光流转,薄唇细齿,如涂朱脂。画纸像是才被泼了几点水,颜色晕染,线条也有洇肿之处,却依旧难掩画中人的稀世俊美。

        有那么片刻,丹青先生竟看得出神,一身凛凛寒气也消歇了几分,端正的眉宇之间,浮出些许惊羡。

        “怎么不说话?”来人又逼问着,却不似之前那般跋扈了。

        丹青先生回过神,像是怕唐突了画中人一样,极其轻柔地把画纸抚平,递还回去:“我没见过这幅画,也从不这样画人物。”他以为这画太过矫揉穿凿,极尽美艳之能事,恐怕失了真实。

        来人并没有立刻接画,丹青先生这才从画上挪开目光,最先看见桌案上铺了半幅缥色暗花缎的衣袖,接着就看见那袖口露出一截细白手腕,再抬头去看,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修眉俊目,薄唇细齿,正是画中的人物。

        丹青先生微微一惊。

        那幅画竟不是失了真实,而是失了神韵。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出众的容貌。纵然细细描摹了所有的线条,层层渲染了充盈的色彩,却仍旧只是一幅浅薄皮相,根本画不出眼前人顾盼神飞的丰采。

        来人在桌案对面坐下了,丹青先生这才注意到,这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簪着一头乌发,敞怀披着袍衫,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

        “你没见过这画,也没见过我?”少年声音清越,此时已不再是质问的口气。

        “没有。”丹青先生的目光缓缓地追随着少年的举止,那一袭缥色袍衫像碧水一样,从桌案对面流淌而来。

        “我也没见过你,”少年伏身凑近,很好奇似地看着他,“你向来都在这里的么?”

        “是。”丹青先生说着,他看着少年暖玉一般的皮肤,鬓边隐隐透出几痕血管的青,也似秘色瓷的质地,都是价值连城的光泽。

        手中一空,是少年把画纸抽走了,又在他面前展开。

        “不是我小气,不让人画我,”少年扬着两道眉毛,像是愤慨,又像是骄横,“可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把我画成这样。我在人前从不披头散发,更不作妇人的装束。这是什么意思!”

        那自然是狎昵的意思。丹青先生之前没有看懂,此刻却看懂了。少年虽然容貌绝伦,却还满带稚气。画里那样堆砌的艳光,都是作画人想要强赋予他的。

        “你说他画得好么?”少年又问。

        “不好。”丹青先生话才出口,便觉失言。可少年已经天真地笑了起来。

        “我也觉得不好,”少年更往前靠近了,“叫你给我画一幅像,你会怎么画呢?”

        他的睫毛很长,乌黑地镶嵌着,像是什么纤细的、珍贵的锋芒,尖尖的,弯翘的,带着掐丝珐琅一般细腻工整、花团锦簇的莹润,一不小心就扎进人心底去。

        丹青先生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桌上的半幅佛经:“客人说怎么画,我就怎么画。”

        少年也跟着垂眸,看着自己碧水似的衣袖已经压在了字纸上,连忙退后了。那纸面上字字如金石雕凿,力透纸背,颇见功夫。

        “这是什么?”他问。

        “佛经。”丹青先生答。

        “是要卖钱的么?”

        “是。”

        一阵窸窣,紧接着,一个钱袋落在了那幅佛经上。少年的袍袖又拂落下来。

        “这佛经我要了。”他说。

        “这是别的客人订下的。”丹青先生说着,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将他的袍袖推开几寸。

        “那我也要,”少年很固执地,“现在就要。”

        这做派像是平安城里骄纵的高门子弟,看着唇红齿白、光鲜亮丽,却动不动就要给人出个难题——未必是为了刻意刁钻,只是恣肆惯了。

        “一幅经卷不是立刻就能得的,”丹青先生抬手取了一柄桌上装饰用的竹扇,“不如我写一幅扇面给你。”

        “谁在冬天用扇子?”少年声调娇蛮得好似挑衅,却又说,“我不要写字的,多么没趣儿。我要你在扇面给我画一幅像。”

        “那更不是立刻就能得的,”丹青先生心平气和地蘸了墨笔,“你还得在这里坐上两三个时辰,让我照着你的样子画。”

        “两三个时辰?”少年抖了抖手里的画纸,拖起长长的音调,“这起混账可没让我坐上两三个时辰给他们画。”

        “我这里就是这样,”丹青先生平静地说着,指间将扇面一转,竟带出几分倜傥,“扇面要写什么?”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瞳跟着他的举动微微游移,露出沮丧的神色。

        “扇面上平常都写什么?”

        “什么都行,你喜欢什么,我就写什么。”丹青先生又将扇面一转,已经执笔等着了。

        这像是难倒了少年,他把细细的手指尖儿搁在唇间,用牙齿轻轻咬着,许久,才突然一扬眉,一字一顿地道:

        “酒色财气!”

        当晚,这柄写着“酒色财气”的扇子就出现在平安城最大的赌档。

        “嚯,”见者无不开颜,“这么大冷的天,瞿小公子怎么倒摇起扇子来了。”

        漂亮的小公子换了一袭光鲜的金绿袍袖,在烟雾缭绕的赌档里,仍是扎眼极了。

        “咳,”赌档里的伙计笑嘻嘻地,“今儿一早,也不知他在哪里翻出了一张人家画他的像,估摸着是别的客人落在这儿的,气得他茶水都喷了,横冲直撞地出了门,就去查问是哪里画的,把跟他的人吓坏了。结果画的事儿没查问出来,说是遇见了个投契的丹青先生,叫人给他写了这幅扇面,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这可奇了,他不是喜欢叫人画他的吗?”

        “可他不喜欢旁人画了他去卖钱!要卖钱,就得他自己来卖。画的是他,钱不进他的兜,他就要找人麻烦。”

        “他又不缺钱!”

        “当然不缺!只是他财迷!且不说他有卜家做靠山,就是他自己在赌档里赢的钱,都够他挥霍的了。掷骰子、樗蒲、骨牌、叶子戏,他哪一样不精通?咱们赌档里的常客,哪一个没给他送过几串钱?您瞧那桌上,这一局,他准又赢了。”

        果真,话音才落,众人都看见了,漂亮的小公子摇着扇子,清脆地笑出声。他身旁输了钱的人也并不十分懊丧,都只顾看着他笑靥盈盈的模样,上了瘾头似的,还要再来一局。小公子没来得及应答,只先把自己赢了的钱都拢过来。

        “别急,别急,”桌上的人都逗着他,“自然都会给你的,急什么?”

        “我不急,”他说着,一只手却只顾着拢钱,另一只手则把扇子呼啦哗啦地扇着,白玉似的脸颊上浮出淡淡的红晕,“我就是喜欢钱么。”

        扇子上“酒色财气”四个字很是醒目,一旁还有个朱红的落款,是丹青先生的印章,小篆刻的三个字:“师艺臻”。

        “瞿公子,”有人逗趣地说,“这些年,你赢了我这么多钱,就不能教给我一点儿,究竟你是怎么常胜不败的?”

        “这个容易,”小公子很爽快,“你喜欢钱,钱就喜欢你。坐在牌桌上,只要你专心想着钱,不去想三想四想五六七八,钱就自然都来找你。”

        “真的这么容易?”有人轻佻起来,“那要是我喜欢你,你也就喜欢我?只要我专心想着你,你就会来找我,是不是?”

        “你才没有这样的本事!”小公子乍然长了刺似的,嗓音尖锐又挑衅,“专心也是个本事。钱不过是个东西,你尚且赢不来,还想打我的主意?”他的语气刻薄,长睫毛扬起来,也是密匝匝的,带着刺人的尖儿。

        “我又不像你那样财迷心窍,反正我有的是钱,”那人却还以为有趣,叫身边跟着的人又堆上钱来,“听人说,几百文钱就能买你一幅像,几千文钱就能买你贴身的荷包香囊?”他微微倾身,向小公子凑近了,抬手往那金绿锦缎上摸:“要是我买你的衣裳呢?”

        “你出百倍的价钱,这袍子就给你。”小公子带着不屑。

        “我出了,”那人饶有兴味地,“可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立刻就把袍子脱了。”

        一时,小公子脸颊浮出了红晕,更是艳丽不可方物。他把扇子一合,猛地站起身,拎起衣摆一甩,大喇喇地岔开腿,将一只靴子的靴底踩在了桌沿。

        “要是你出千倍的价钱,我这一身上下都脱给你,”小公子眉眼间带着乖张戾气,冷笑起来,眼锋锐利,神采迫人,“凭你,也就只配买这些东西,你买得到人么?”说着,他已一把扯开衣领:“我就是不穿衣服,也是好看的。你当我会怕?”

        “使不得,哥儿!我的祖宗!”

        “瞿公子,这都是玩笑,别当真动气了。”

        赌桌上一时哄闹起来,小公子身旁跟着的仆从,连同赌档里掌事的,都忙上来把他拦住,手忙脚乱地替他把衣领重新拢起来。小公子却还梗着细白的颈子,挺着薄薄的胸脯,斗鸡一样地看着那挑事的人。

        早已有人上来,要把那人劝开,只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是卜氏的人,何苦同他过不去?”

        那人脸面挂不住,起身一跺脚,掸了掸衣裳,恶狠狠地道:“他算哪门子卜氏的人?和他姊姊两个,原本就是一对街头乞儿,也不知道哪里流落出来,娼妓不如的东西。这才几年过去,以为人人都忘记了?”

        “哗啦”一声,是气得两颊彤红的小公子扬起手边的钱,砸了那人满身。

        平安卜氏是本地名门,祖上曾是旧朝知州,时至今日,仍有清誉。卜氏一门向来家风严谨,名望颇高,如今出仕的几个子弟中,唯有长房幼子卜磐是留在平安城,做了一个教谕。

        卜磐是生性淡泊,做事勤恳,待人厚道。留在平安城,也是为了他母亲舍不得,要在母亲身边尽孝心。他年纪虽轻,为平安官学的尽心尽力却是有目共睹,在平安城向来风评极佳。

        然而就是这位人人称赞的卜公子,却也做了件人人讶异的事。

        数年前,平安城街头出现了一对衣衫褴褛的小儿女,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却都生得容貌鲜妍。

        起初,许多人都是同情的,见了这两个可怜见儿的孩子,都愿意慷慨解囊。可是这对小儿女的长相未免太过于好,很快便有些登徒子打起了主意,围着两人滴溜溜地转,弄得一团乌烟瘴气。

        时间长了,那些真心想要接济的,反而不肯来了,也怕夹在那些登徒子里,叫人误会,更怕这小儿女二人移了心性,容易惹出事端。

        那些登徒子里,也不乏家世雄厚的,时常找上来轻薄调戏。小儿女当中,女孩儿叫瞿元初,略长几岁,是知道人事的,只将弟弟紧紧地护着。男孩儿叫瞿莲实,就是如今的瞿小公子,那时还是茫然无知,事事都仰仗着他同样单弱的姊姊。

        也不知怎么着,就在旁人都以为这姊弟俩的下场必是沦落烟花之时,卜磐是却突然出面,将他们二人接进了家门。平安城里一度许多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将卜磐是猜度得好似人面兽心。

        直到两三年后,卜家置办了盛大婚筵,瞿元初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地嫁给卜磐是,许多人才又说起卜磐是的好话。有的说他是一片痴心,赢得美人归;更有的说他心性慈善,本未怀私,是同瞿元初相处日久,才渐生情,成就了一番美满姻缘。

        如今,瞿元初做了几年卜家的少夫人,端庄娴静,精于持家,比之平安城上流人家养出的千金贵女,也并不输阵。何况她今年又得了身孕,卜家上下更是把她宝贝得紧。

        卜氏的声名又渐渐恢复,到最后,唯独留了那么一丁点儿的瑕疵,全在于赌桌旁的这位瞿小公子。

        这位小公子的相貌,比他姊姊更明艳许多,性子又荒唐落拓,十二三岁起就同一班纨绔子弟纵马吃酒,游手好闲。卜氏一门的家法家规,显然是没动到他头上。

        自从姊姊大婚,这小公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后来竟迷上了赌。

        头一回进了赌档,是旁人花钱让瞿莲实赌两把玩玩。小公子只是在旁看了几局,就自己上了赌桌,一局下来,竟然赢了。赌档里的人起初以为是巧合,引逗着小公子多玩了几样,谁知小公子竟又连赢数局,兴奋得满面红晕。

        就这么着,瞿小公子成了各大赌档的常客。他的赌技越来越精妙,名头也越来越响。赌档里来往着三教九流的人,小公子也从不怯场。无论和谁赌,怎么赌,赌什么,他总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脸颊浮着红晕,两眼闪闪发光。

        他是从来不会输的。

        可这件事并不值得吹嘘,反倒是他不成器的证明。

        总有人看不惯小乞儿跃上枝头做凤凰的故事,有瞿元初的出奇圆满,就得有瞿莲实的平生荒废,才不至于让人寝食难安。

        “哗”地一声,小公子开了扇,“酒色财气”四个字又张扬地露了出来。

        “卜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的声音清凌凌的,“钱多就了不起么?可我姊夫比我姊姊难看多了,他有再多钱,我也不爱看他。”

        赌桌上仍旧鸦雀无声,小公子是有些乖张的,虽然是小孩子张牙舞爪的乖张,可有时候也够人喝一壶了。更何况,这小家伙说的话叫人听不明白。怎么人家骂他们姊弟,他倒拿自己那作为靠山的姊夫来撒气?

        “你比他更糟糕多了,”小公子忽闪着长睫毛,瞪着骂他的人,“我姊夫至少为人厚道,是个有良心的,堪做我的姊夫。可你这样难看,又这样讨厌,就是再有钱,我也不乐意同你来往。我以前是做过乞儿,没有钱。可没有钱也是人,不是东西。只有你这样摸不着良心的,才是东西——不,就连东西都比你可爱,你连东西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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