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掌心红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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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宁客气道一声“有劳”,两手谨慎接过将其打开,内里却原是躺着一副佛家念珠——一百零八颗赤豆大小的沉香木珠圆润光滑朴素,既无雕花也无佛印,随风散出淡远清雅的药香气,虽实非凡品,比那匣子用料更贵重许多,却不过是从佛门就地取材得来的东西,费不了甚么功夫不说,怕是也没花甚么心思。
“北疆战事频发,得这么一串念珠傍身,娘娘也能安心些。娘娘只望佛祖保佑、上天垂怜,殿下可得平安归来。”那大宫女又体面一笑,瞧着他的眼神却莫名透出股子同情来,话虽圆得上,但这位殿下可是要投身行伍的,送这么一串念珠,是想他杀敌立功呢?还是想他弃刀投降呢?
只听她又轻声续道:“原丽嫔娘娘亦是为殿下备下一副小叶紫檀的珠串,见与我家娘娘撞了礼,便不拿来了,待殿下隔年回宫,再与殿下补上一份。”
谢昭宁闻言神色不改,将那念珠小心取出,目测了下长度,便颇识趣得径直往左手腕上绕了几圈仔细盘好,方才抬眸躬身行了一礼,面上虽仍是那副谦恭温顺模样,语气亦很是感激,却只出口寥寥数字,简言道:“谢过二位娘娘。”
那大宫女见怪不怪,想是已熟稔他性情,笑着矮身与他回礼:“殿下珍重。”,语罢,一抬玉手,让驾车太监搀着上得马车,复又掉头回转来处。
谢昭宁孑然立于冷风中,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珠串,那木珠夹裹着秋风的凉,贴在腕上,半晌也未捂热,他眺望马车消失方向,眉眼间恍然浮起一线落寞与寂寥。
如此,普恩寺也用不着去了,他牵马原地一转正欲回宫,眸光一触那红墙青瓦与南军森严守卫,倏而惊醒似得凛然一变,他转头再眺皇城以北那掩在浓浓晨雾间的半座城,踟蹰只在顷刻间,突然翻身上马,果决两腿一夹马腹,清朗一声“驾”,避开御道,直冲着那北城打马迅疾过去,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响声越发急切。
城北,宣平里,居室栉比,门巷修直,本是一处极好的地段,巷头还有人住,热热闹闹的,越往巷子深处走,愈是静谧安宁,打眼儿望去竟是十室九空,晨起连个人气儿也无。
谢昭宁一路疾驰,马蹄声响,惊起檐下瓦上休憩的寒鸦,他直往路的尽头过去,一扯缰绳,停在巷尾一户院门前。
那院落从外瞧着并无甚特别,朱漆木门上也未曾悬匾,只泥塑的质朴外墙比寻常人家高上不少,院外栽种着一圈上好金桂,冷风一送,四下里飘香,那味道甜而不腻,最讨姑娘们喜欢,平白给宅子添了三分温软人气。
谢昭宁跑出一身薄汗,骑在马上,眼神眷恋地觑着那排树良久,耳畔隐约似有少女清脆笑着与他欢快地说:“咱们今年种下这桂花树,来年我学母后泡茶与你们喝。”
倏然,那宅子厚重木门旁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霎时惊碎那一出裹着桂花香的旧梦,谢昭宁循声望去,却见那门内正转出个睡眼惺忪的小童来。
那小童十二三岁模样,脑后梳一对小髻,着一身朴素短打,怀里抱着把笤帚,抬眸一见谢昭宁,惊得睡意全无,错愕一怔:“三……三公子?!”
“你家公子呢?可起了。”谢昭宁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门前石狮上随意一拴,迎着曦光温和一笑,笑中残留一份伤怀,话音中却明晃晃袒露着忐忑与期待道,“我来看看他,还有——她。”
谢昭宁话虽说得不明不白,那小童却异常聪慧,显是晓得他意思,侧身一让,省了礼数也不另开正门,引他从偏门进府。
那府里也如府外一般景致,冷清寂寥,只环了墙角栽着一排金桂,枝叶间挤满黄灿灿的小花,芬芳馥郁,再往院中深处走,正有两仆役打扮的男人沉默做着洒扫,身姿挺拔,长手长脚,似是身带功夫,再进两步,靠着回廊一侧,一株茁壮金桂下,静静蹲着方浅浅坟茔,坟头盖满细碎落花,半人高的石碑上空无一字,只顶上一角斜挂一副以红绳系着的巴掌大的松绿玉牌。
那僻静一隅似是绕着石碑生出了股子瞧不见的沉重与哀伤,谢昭宁行至碑前,双腿便似陷入那浓重的伤悼中,被其裹挟着渐行渐缓,他曲膝半跪在碑前,捻着袖口细细揩了揩那碑面,那小童便立在他身后轻声道一句:“晨起才擦过的。”
这话倒也真,那汉白玉质地的碑原瞧着就干净,面上亮光光的,谢昭宁轻笑一声,适才收了手,又探出两指挟住那玉佩兀自取下了,摊在掌心里瞧了两眼。
那玉牌色泽纯正,通体剔透并无杂纹,上雕一丛金桂,花瓣拥挤攒簇成团、欢快热闹,只雕琢手法略显粗糙生疏,似是新手所为,谢昭宁仔细捻着那玉牌,指腹在其上缓缓摩挲两下,转头眸中带笑,温声问那小童一句:“他雕的?”
“是,”那小童道,“我家公子已不知该送甚么与小姐寿辰,遂——”
他似是想起什么来,话音陡然一顿,抿了唇不再多言。
“他有心了,”谢昭宁也不追问,只笑道,“却是显得我俗了。”
他语罢,修长手指挑开衣襟,顺着往里一探,便贴着中衣勾出个巴掌大的香囊来,那香囊月白的底上细细纹绣一丛金桂花,扎紧的袋口中斜插出一副双股发钗。
那金钗做工精巧、用料名贵,亦是拿金丝与合浦南珠绞成左右两簇相依相伴的金桂花,他小心运力将那花瓣间相互搅扰着的机簧错开,将一副发钗一分为二,拆开来,便是两支一模一样的发簪。
谢昭宁将其中一支放回香囊中收回怀中,另一支置于膝上,又拿帕子简单包了手指,便在坟前碑下徒手挖了个一掌见方的浅坑,将膝头那一半发钗平放其中。
“这钗,原是我熔了你那长命锁着人打的。衣冠冢衣冠冢,得是穿过的衣冠才成,可你的东西哪里还剩下甚么,只这锁原还是你幼时弄坏了我的锁,赔与我的。我原应过你,”谢昭宁边覆土掩埋,边垂眸低声自语,嗓音温柔和缓,话也多了起来,“若有朝一日我出得这中都,定与你择处潇洒自在的地方立个衣冠冢。我不日便奉诏驻守北疆,听闻那儿有万里草原、雪山、湖海,兴许,是个好归处。”
“三公子!”那小童闻言骤然惊呼一声。
“喊什么?”谢昭宁转头无奈轻叱他道,“莫惊扰了你家二小姐。”
“您亦乃千金之躯,时以入秋,”那小童显是熟稔他性情,也不怵他,只疑道,“北疆战事连年、烽烟不断,陛下怎会让您、您——”
“你怕我回不来?”谢昭宁笑着温声阻他一句,却是道,“我会回来的。去瞧瞧你家公子可起了,我今日想见他一面。”
“我家公子?”那小童闻言一怔,眼神游移着踟蹰回他,咬唇小心支吾道,“近来早寒,我家公子……腿疾频发,夜里睡不下,卯时方歇,此时……定还未起身,必不见客。”
“我也不见?”谢昭宁神色微一黯淡,自讽轻笑道,“还是——只不见我?”
“三公子!”那小童嘴笨,被戳穿也驳他不了,为难一跺足。
“你只管知会他一声去,”谢昭宁也不刁难他,只道,“他若执意不见,我也奈何他不得,左右这些年已这样过来了。”
那小童闻言如释重负,拔腿上了回廊,推开一扇房门就进了屋,谢昭宁复又转头对着那方石碑,顿了顿,眼神眷恋,柔声续了前话道:“北疆虽是战乱之地,可我听闻北人豪爽洒脱,该是合你脾气的。”
倏然,谢昭宁耳廓轻轻一动,似是远远闻见背身那屋中有些许动静,眼神一瞬清亮灵动,盛了满当当的期待,似个真正少年郎的模样来,与那石碑又轻快得自言自语道,“你说,他今日可会见我?”
他话音既落,那小童已从房内出来,扶着廊柱也不再往他身前去,只负疚似地抬眸与他生硬嘀咕一句:“我家公子还未起身,恕不见客。”
他言罢已久,却见谢昭宁仍半跪在那坟前,沉默垂眸,半晌后,方才起身,一整衣冠,侧对那空落落的回廊,长叹一声,掩不住失落道:“告辞。”
他也不待人送,步履匆忙间便又从小门原路出去,于门前那石狮上解了缰绳,翻身上马,一臂高抬,马鞭落下前,再一转眸,凝着那朱漆木门,眼眶微红,陡然生出无尽委屈。
“驾!”谢昭宁狠狠一闭双眸,打马离开。
谢昭宁方走,日头渐高,那小童身后窗纸上正浅浅印出半幅人影来。
那小童不住瞥那人影几眼,末了终按捺不住,推门又入屋内,窗前赫然有位十八九岁的少年着一身雪白中衣裹着狐裘躺在长椅上,半散一头长发,双颊干瘪瘦削,长眸半阖,唇无血色,整个人似只掉着口气,半死不活着。
他怔怔凝着手心里一块细雕了云鹤形貌的松绿玉牌,指腹不住来回摩挲那已打磨圆润的玉牌四角,不知在想些甚么。
那童子觑他动作,禁不住焦灼道:“公子,这是您亲自雕的生辰礼,二小姐一块儿,三公子一块儿,您请了上好的师父学了那许久,碎了一堆的玉,又不知伤了几回的手,方才成的这玉牌。您要送三公子的话,快去吧!北疆乃是英雄冢,十去九不回,今日一别后,何时能再见?”
他絮絮叨叨劝了许久,却见那少年公子眼底隐有泪光,哆嗦着唇,想说甚么却终究抿唇缓缓摇了摇头,颤抖着将那玉牌合在了一双尽是划痕的掌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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