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私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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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醒了没?”
晋慕贤躺在外侧,侧身枕着手臂,伸指头去骚太叔凤之的睫毛。
凤之生得顶好,翘鼻梁、桃花嘴,轮廓间与他小舅舅有几成相似,可惜终日缠绵于病榻,肤色苍白,精神萎靡,瞧着缺乏生气。
他最终不堪其扰,烦闷地一拧浓眉,闷头扎进了晋慕贤怀里。
过不多久,凤之唰的抬起脸:“怎么回事儿,一股臭汗。”
晋慕贤哭笑不得:“你不出汗,难道还不允许别人出汗吗?都三伏了,我刚在外面烤了半天,同你那些皮子精一样的下人斡旋,热得发慌。”
凤之推他:“那你去洗个澡,洗个澡再来找我。”
晋慕贤按住他的手:“我只能待一会儿,马上就得走,要是把工夫全耽误在洗澡上,可就跟你说不了多少话了。”
“为什么马上走?”凤之当即沉了表情,“匪不是都已经剿完了吗?小舅舅,你又要干什么去?不许去了,留在别院多多陪我几日罢。”
“我又不是毛头小兵,即使不打仗了,帐子里的军务还是堆得山一样高,哪有时间都用来玩乐?”晋慕贤习惯了外甥三五不时的无理取闹,此刻满怀慈爱的摸摸他的发,只道,“我来,可是要同你商议一件要事的。”
凤之随即恹恹的:“我说呢,没有要紧事,你也不会来找我——是小白毛儿传递出来的那件事吧。”
“你瞧你,专会戳你舅舅的脊梁骨,我哪次不是一得空就往别院里跑的,你知道我手底下那帮混球私底下都说我什么吗?——追媳妇儿都没有这么勤快的。还有,不要叫溪山小白毛,人家有正经名字。”
凤之撇嘴。
“你不要不拿他当回事,”晋慕贤叹气,“虽说把他藏在你这里,自有我的考量,可我后来想了想,总归还是觉得不大妥当……”
凤之一抬手:“我明白,你不必说了。我既然接下了这块山芋,不管他烫不烫手,都会管到底的。”
晋慕贤:“阿城,你怨不怨舅舅……”
凤之点头:“怨啊,怨你总是拿忙来敷衍我,还不爱洗澡。”
晋慕贤无奈笑了:“你呀你。”
“说说正事吧,”凤之掩口打了个呵欠,“我怕待会儿药效发作,又要睡过去了。”
“怎么,你现在还是在吃贵妃娘娘调配的那副药方?”晋慕贤问。
“嗯,这副管用,专治我的咳疾。”
晋慕贤欲要说些什么——是啊,一碗药下去,直接睡得昏天黑地,饭也用不着吃,比蒙汗药都好使。睡死了,自然就忘了咳嗽,能不觉得管用吗。
他斟酌道:“赶明儿,我让……算了,说正事吧。根据溪山送来的消息,此前闫世辉曾多次借巡城之名抢夺百姓的钱粮,稍有不从的,便会被他以叛贼之名就地诛杀。”
太叔凤之接话:“我听说过。去年秋收时,辕城闹了次民乱,暴民们围堵住城门,杀了两个巡防的虎威军小兵。事情捅到我这里来,我还没有发话呢,管骁骑的徐梁玉倒坐不住了,直接放出消息说暴民中有人与乞答八部勾结,图谋造反,还搜出了所谓信件往来。真是好笑,乞答八部再怎么不堪,至于与一帮愚民合作吗?他们刚吃了败仗,休养生息还来不及,绝不会将再次开战的由头拱手送给大陈……”
说到此处,他不得不停歇下来,嘴唇抖动,闭着眼睛急喘了两口粗气,晋慕贤忙替他捋起胸脯,捋了半晌,他方才重新睁眼,眼底添了几许倦态:“我本想瞧瞧他能作出什么妖来,谁知道这厮……咳咳……忒没见识,只是将那群百姓坑杀了事。至于信件从何处传出、内容写了什么、怎么搭上的线,他却只字不提,辕城郡守向来同他穿一条裤子的,这事儿到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晋慕贤的手一顿:“干嘛,你难道还期望让他继续在这上面做文章?勾结乞答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北境总军中,与他立场相对的也就只有我一个,你舅舅孤身近三十岁,膝下都没个一儿半女,还盼着多活两年……”
“他若能用计构陷你,我就不会将计就计?”太叔凤之打断他,“而今我困囿于四方院内,周围都是盯着我的眼睛,纵有千般变法也施展不开。我不怕他们妄动,就怕他们龟缩不动,只要他们一动,我就能找到机会出手,我如果出手,则必然一击即杀。小舅舅,你大胆一些,且放宽了心,最好时时能将他们的动态告知于我,有我在一日,就能保你高枕无忧一日。”
晋慕贤扯扯嘴角,想笑,但没有笑出来:“现在好了,他们不光动了,还动得震天撼地。”
“让我猜猜——闫世辉勾结徐梁玉,在偷囤官盐?”凤之随口道。
“”
晋慕贤再难掩情绪,腾的坐了起来:“你如何知道的,溪山把这都告诉你了?”
凤之淡笑不答,只胸有成竹道:“徐石头匪寇出身,经晋慕忠招安,才得以坐到今天的位置,他给自己取字‘梁玉’,一直奉行明哲保身,跟各路总军都没有太深的交情,可唯独对这个闫世辉非同寻常。每次姓闫的惹了祸,后面总有他在跟着擦屁股。我如果没有记错,他跟闫世辉仅仅只是同乡的关系,即便有利益往来,也不至于能好到互相卖命的程度,倘若说他们俩一直交情甚笃,那倒不会令我起疑,可怪就怪在,此前他二人并无太多牵扯,突然交好的契机,在于半年前的那场胜仗。”
晋慕贤紧接着:“是了是了,去年朝廷发兵,打下了乞答八部以西的百里河川,收缴了四处盐田。虎威军旗下有一支防卫队,专管护送盐运,不过‘管’的有限,只是负责从炼盐坊到盐运大道的这一小段距离,再往后就归各州府管辖了。活小嘛,所以没钱拿,是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朝廷逼得紧,大哥到处找冤大头,可惜大家都躲着,没人乐意干。闫世辉出了名的唯利是图,年初却自告奋勇要担当此任,当时我就觉得有蹊跷,但没敢往官盐上面想,只以为他是想出头想疯了,穷尽机会的要在上峰面前露脸。”
“他们的花花肠子不难猜。从盐田提卤、煎盐、托运……一系列工序,都是雇的当地盐工来做,闫世辉想要在一帮老实巴交的工人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可以说易如反掌。官盐少了,盐工们即便有所察觉也不敢大肆声张,否则依照律法,他们都得是杀头的罪过,为了补上缺损,他们只会愈发没日没夜地苦干。如此,更合了闫世辉的心意。”太叔凤之道。
“不错,我暗地里查访,得知已然累死了好几个工人了。”晋慕贤叹息。
“舅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太叔凤之说,“闫世辉穷尽机会搜刮民脂民膏,可你看他的兵,哪个不是面黄肌瘦的样子?除了小白毛儿——那小子究竟怎么长的,上次洗澡的时候,我偷看了两眼,他身上发育得很好嘛。”
晋慕贤呛了口唾沫:“咳、说要紧的!”
太叔凤之哈哈一笑,继续道:“闫军敛来的大笔钱粮,既没有进小兵们的肚子,也没有填满主将自己的钱袋,那么会去哪里呢?”
晋慕贤试探:“都让徐石头给私吞了?”
“徐石头必然会分一杯羹——但闫世辉可不是傻子,把大部分拼死拼活挣来的钱拱手送人,他图什么?”
“他犯了事情,徐石头不是都在包庇他嘛!”
“对啊,他犯事以后——徐石头才来做马后炮。舅舅仔细想想,虎威游击军的将领,官职虽然不算太高,但大小也是个将军。君不见乡镇村野间,一介小小的县丞都能够随意草菅人命,辕城地处北荒之境,天高皇帝远,何况朝廷还要仰赖这帮兵将护卫边疆,死几个微不足道的百姓罢了,谁会真当一回事儿呢?”
“这……”
晋慕贤下床,给太叔凤之倒了杯水,随后面色凝重地站到了一旁。
凤之察言观色,知道他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坐起身来,道:“闫世辉自从当上将官后,就没有改过屠城的毛病,乞答人称他为活阎王,辕城人也称他为活阎王。在与徐梁玉相交之前,他就是这样的秉性,从来不惧怕会造成什么后果。”
晋慕贤长叹一口气:“我懂了。”
太叔凤之没有说话,低头慢慢喝着杯中茶水。
良久,晋慕贤喃喃:“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件事情真的与大哥有关,也请你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太为难他。”
凤之垂着双眼,没什么表情:“小舅舅心慈手软,我明白。我答应你,只要晋慕忠有自知之明,不做你我的挡路石,到底甥舅一场,我不会不顾念情分。”
两厢彻底沉默下来。
北境总军的统帅晋承德,膝下育有二子一女,嫡公子晋慕忠,官拜二品,为中军大将军;庶次子晋慕贤略逊一筹,为征北将军。
之前几年,大陈与乞答八部交战正酣,沙场上,晋氏一脉作为主要兵力,不可或缺;如今战事平息,乞答元气大伤,十几年内不会再犯,晋氏便自然成了拥兵自重的外戚,需要削权。
年初,朝廷下旨封赏北境总军,跟随赏赐一起来的,还有嘉贵妃晋氏喜诞小皇子,老皇帝要他们三人年底回京述职、阖家团圆的口谕。
北境离不了晋承德,此次回京,皇帝必然会在晋慕忠与晋慕贤兄弟二人之中挑选一个留下,名为辅佐小皇子功夫骑射,实为扣留在京成为人质。
选谁,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离年底还有五个月,晋慕忠显然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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