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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舅爷


休息了一天一夜,隔日清晨,溪山正式拜见太叔凤之。

        仍旧隔着道云母屏风,溪山单膝跪地,拧眉望着地面,颊边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简直快在他的下颌角汇成了一条小溪。

        盛夏三伏天,能把黄牛都热死,殿内竟然门窗紧闭,药汤咕嘟咕嘟煮在炉子里,苦味儿弥漫,从屏风后一阵接一阵传出咳嗽声,更搅得人心烦意乱。

        “草民溪山,见过大殿下。”溪山第三次出声,稍微拔高了嗓音,已略有些不耐。

        “唔,”屏风后的人顿了刹那,终于开了尊口,很意外的,“你还在啊。”

        溪山:“……”

        他无可奈何一闭目,沉声:“未得大殿下的准许,草民不敢擅退。”

        “哦,抱歉,我把你给忘了——一般我身边的人——罢了,同你也说不着。免礼吧,起来回话。”太叔凤之的嗓音十分沙哑,比在暖阁沐浴那会儿听起来要颓唐许多,“我听舅舅讲过,你在投军之前曾做过道士。道有鬼道、仙道、巫道、长生道、无情道……不知你修的是哪一门道法?”

        “我修的是剑道。”溪山谢了恩,起身回答。

        “剑道啊……”太叔凤之自言自语,“剑道好,剑道么……”

        他“剑道”了半天,没有“道”出什么所以然,随后便继续沉默下来。溪山等着聆听高论,等得腿肚子都发直,末了竟听见那头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趁机退下,殿门开启,月娘端着小托盘,聘聘婷婷地走进来,斜眼瞥了他一记:“哟,还在这儿铐着呐?”

        她缓步绕过屏风,声音陡然加高:“我的天,主子,您怎么还在睡呀!”

        太叔凤之迷迷糊糊,被她从暖融融的被窝里生拖出来,强逼着吞下了一海碗参汤,撑的肚子滚圆,愈发想要害困。

        他赖死赖活倚着月娘的胸脯,打呵欠打的泪花翻涌。

        月娘怕他睡多了伤脑子,时不时拿手指去戳他的肋条,太叔凤之噗嗤笑出来,勉强打起精神:“什么事情找我,你说罢。”

        月娘这才道:“东院儿里的白榆死啦,我着人砍了它,瞧着有几段木头成色还不错,就都堆在了库房里,想请工匠来给您雕些小玩意儿。”

        “那棵树有年头的,怎么死了?”

        “招了虫子,根都枯了。”

        “哦,可惜了。小时候,我还在树下荡过秋千呢。”

        “不如雕只鸟儿吧,摆在床头,您看着也好解闷。”

        “死鸟能有什么意思。”

        “那您有别的想要的物件儿吗?”

        “……”

        太叔凤之摇摇头,主仆二人又絮叨了一会儿,溪山在外插不进嘴,不作声擦了把脑门,两只手的袖筒都已让汗水浸透了。

        过不片刻,里头逐渐没了动静,月娘静悄悄走出来,带着微笑对溪山打了个手势。溪山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继而跟着走了出去。

        外头骄阳烈日,溪山却觉得从蒸笼到了人间,不由得大松口气。

        月娘对他道:“主子近两日害头风,终日只知道睡,殿内外不需要那么多人看守。小舅爷送你来,不是为了享福的,咱们院子里也从不养闲人,干一天的活,吃一天的饭。”

        溪山听懂了意思:“姑娘有吩咐,我尊听就是。”

        月娘:“我看你年纪虽小,倒有把子力气,就先跟着刘冼打打下手,刨刨木头。”

        说着,她朝外招手,一个小厮麻利扭头往外跑,很快叫回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

        “他就是刘冼。”月娘道。

        溪山很乖巧地点头:“刘伯。”

        刘冼答应着,朝他笑了笑,转向月娘时却皱了眉头:“主子还没发话,咱们要是擅自干完了活,他老人家再看不入眼,那岂不是白下力吗?”

        月娘啐他:“你废什么话,凡老娘看过的东西,主子有哪样不喜欢的?你尽管干,又不是不发你的赏。”

        刘冼长得干瘦,总佝偻着脊背,唇薄,盖不住上牙,腮帮子又突,因而是一副半仙儿盖章的短命像,此刻挨了顿胡卷,也不敢吵闹,弯腰赔笑着:“那姑娘您看,雕个什么样的物件儿比较妥当?”

        月娘剜他一记白眼:“鸟儿呀!主子就喜欢鸟儿,你就雕只雀儿鹰儿之类的,准错不了。”

        刘冼点头哈腰,跟在月娘屁股后头送出去老远,再回来时侧脸肿了山高,满头的汗,变成了刘洗。

        他搓着手,站在溪山对面干笑。

        溪山冷眼旁观全程,此刻权当未见:“刘伯,我初来乍到,懂的东西少,还请多指教。”

        刘冼的窘迫稍减:“哈哈……小兄弟,指教可谈不上,你是小舅爷送来的人吧?从前学过木工?”

        “没有,恐怕要现跟您学。”

        “不妨事,都是力气活儿——来,先帮我搭把手,把木头搬到后院里去。”

        ……

        一老一少,打着赤膊埋首苦干,刘冼正值壮年,还是个老手,懂得干活的巧法,几趟下来,仍不免累得腰酸背痛,再看溪山,十几岁的年纪,跟自己儿子一般大,那混球现今还在家里养膘,人家小军爷已然得了晋将军青眼,不光能在主人跟前伺候,私底下卖起力气来也毫不虚夸。

        溪山常年习武,又在沙场摸爬滚打过几年,不同于一般的花架子,鼓胀起来的肌肉都是实打实的坚硬,穿着衣服不显,脱了衣服,经阳光一照,麦色的皮肤附着汗水,泛着湿淋淋的蜜光,随着挥舞斧凿的动作飞溅向地面。

        他们干到中午,各自稀里呼噜吃了顿肉汤浇米饭。溪山正处于一炷香前吃饱,一炷香后紧着就饿的阶段,在虎威军里粮食有限,基本没怎么吃痛快过,而今膳房的厨娘们围成一圈,看他一海碗接一海碗地闷头大嚼,不觉得麻烦,只觉得欢喜。

        到了下午,溪山刚拿起刨子,就见一伙人说说笑笑,急哄哄地往前院儿跑,他不当回事儿,只管干手底下的活。刘冼歇完晌午觉出门,见此情形,忙招呼他:“快别干了,小舅爷来啦!”

        溪山听罢,眼睛也是一亮:“小晋将军来了?”

        刘冼的神情透着欢快:“是的,带了好些东西,快去找他领赏吧!”

        溪山:“领什么赏?”

        “不多说,你去了就晓得了!”

        溪山自半年前与晋慕贤一别,再没有见过这位将军的面,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情分得来不易,晋将军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不感激。听说恩人来访,他放下活计,一边穿戴齐整,一边跟随人流往正门走。

        他刚到,便见一队车马停在路边,车驾的帘子正好掀开,一名高个子、浓眉毛、丹凤眼的男人走下来,众人见了他,齐声行礼:“恭请舅爷安!”

        晋慕贤在外是征北大将军,在凤阳别院,就是他们的小舅爷。

        他的面貌很柔和,总带着微微的笑意,给人感觉如沐春风,不像带兵的,倒像做学问的。此刻上前一步,抬手道:“都免礼罢。”

        众人围住晋慕贤,七嘴八舌地道吉祥话,原来前几日正值他的生辰,可惜他当时在外忙着剿匪,没条件大办,只在营里跟麾下的副将们喝了几杯酒,就算是庆贺长了一岁。

        他背后跟着几个大兵,手里提着好些糕点糖果、铜币银钱之类的小玩意儿,晋慕贤使了个眼色,大兵们轻车熟路,把这些东西挨个给别院的下人们分发了出去。

        北境贫瘠,只有冬夏两季,冬天苦寒,鹅毛大雪尽日飘飞,夏天干热,熬干了喉咙也不见一滴雨水,因此糕糖之类的算极稀罕的物件儿,在集市上卖得奇贵无比,平时只有富贵人家吃得起。

        下人们得了赏赐,个个笑逐颜开,恨不能把毕生的好话都攒到一齐说。热热闹闹之际,晋慕贤眼尖的发现了被挤在人群之外的溪山,于是一挥手,众人意犹未尽地散去,他大踏步地走到溪山面前,低头一拍他的肩膀:“好啊,长高了嘛!”

        溪山比他矮上一头,不得不仰起脖子瞧他:“将军好。”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晋慕贤没什么架子,搭了他的肩往里走,身后的卫兵们不远不近跟着,是个能看到他们的头发丝,却听不到他们讲话的距离。

        “谢将军关怀,一切都好。”溪山难得的露出一点儿微笑。

        “你小子皮实,在哪里我都放心。”晋慕贤笑着摸摸他的头。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万死一生地立了大功,我却不能大肆赏你,怨不怨我?”

        “不怨,”溪山斩钉截铁,“我是您的兵。”

        “好孩子。”晋慕贤重捏了下他的臂膀。

        到了扶华殿阶前,不需特地吩咐,守门的小厮立刻为晋慕贤敞开了殿门。

        晋慕贤最后拍了拍溪山的脑袋:“放心,不会委屈你太久的,等事情办完了,我给你加倍补赏、开庆功宴。”

        溪山不说什么推辞谦虚的漂亮话,只非常信任地一点头:“好。”

        晋慕贤莞尔一笑,就往殿内去,他步子很快,溪山转身离开的时候,隔着道屏风,余光很巧的瞥见他绕到床边,脱了外衫,一掀被子就躺了进去,动作娴熟得不可思议。

        溪山心头纳罕,只觉惊奇,随之垂低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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