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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疑虑


鹤溪山自嘲轻笑。

        都是咎由自取,没什么可怨的。

        他摒除杂念,打起精神,并指点上眉心,随着金光闪烁,缓慢从中抽出了一柄长剑。

        剑身陈旧,上刻“与君同”,下方还有一排模糊的小字,仔细辨别,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字体苍劲有力,狂放不羁,将一句细腻悲感的词写出了无法无天的气势,两排皆出自一人之手,只可惜年代久远,最后面的署名已经被风沙消磨得看不清楚。

        剑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鹤溪山拿起袖子珍而重之擦了擦,那片血痕岿然不动,他习以为常,将龙珠抛到半空,挽个漂亮的剑花,飞身即上,一剑把珠从中劈开。

        几百只罔象争先恐后跳出来,朝着他密密麻麻兜头罩下。

        有活着的,有死了的,有半死不活趴在地上扭曲挣扎的,也有残缺的肢体噼里啪啦掉在脚边的。

        鹤溪山穿梭在尸山鬼海内,手起剑落,砍瓜切菜般一斩一个,眉心沟壑愈蹙愈深,鬓边汗如雨下,舌根尽尝铁锈滋味。

        有心人如果在旁观看,定会惊奇地发现,他使出来的剑招居然与谢城一模一样,都是东游剑诀第八式,只是一个用起来激烈如火,一个用起来寒霜似雪。

        晨光熹微,鹤溪山收回最后一剑,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

        不远处,一只格外瘦弱的罔象幸存下来,泡在血泊里瑟瑟发抖,鹤溪山缓过劲儿,隔空一抓,把它脖子捏来攥在手心里。

        “想活吗。”他哑声问。

        罔象如看修罗煞神般,满眼兢惧万分,鹤溪山不耐烦地收拢五指,它“吱——”一嗓惨叫,拼命点头。

        “替我办件事,”鹤溪山道,“事成之后,留你条命。”

        罔象不敢不应。

        鹤溪山脱力松手,闭目休憩了少倾。

        ……时间不等人,回去得晚了,阿城会起疑心。

        他变回晋慕贤的样子,将剑收归于虚无,又取出一把匕首,冷冷盯向仅剩的水鬼。

        窄巷,李家。

        谢城揪住李勃的衣领,把他从地上一把生提起来:“还不说是吧?”

        鼻青脸肿的李勃连连求饶:“爷爷,谢爷爷,我之前说的都是实话,鹤仙长的下落我真的不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您心里有怨气别朝我使啊!”

        “好!硬骨头,我之前倒有点儿小看你了——”谢城表情狰狞,转而抓住他的头发,一路拖拽到另一间小屋门前,不顾他的凄惨哀嚎,抬脚就踹开了破门。

        一股腐臭味儿迎面扑来,受惊的老鼠贴着墙根滋溜跑过。

        谢城的眼睛在黑暗中适应过来,看清了屋里的情形。

        这间房是作仓库用的,犄角旮旯里塞满了杂物,还有几缸米粮,因为久不见光,已经受潮生了虫。

        在杂物中间还挤着一张残破的席子,席子上用锁链锁着个老妪,其人发秃齿豁,两颊深陷,干瘪如骷髅,不知多久没有洗澡换过衣服,屎尿流满了一裤裆,幸亏现下正值隆冬,否则非养出蛆来不可。

        饶是谢城一副铁石心肠,乍见此景,也不由皱了皱眉。

        他把李勃往老妪身前一推,问:“她是谁。”

        李勃滚了个骨碌,一抬头,正好跟老妇人的脸对个正着,他惨叫一声,瘫在地上拼命往后倒退,直退到谢城脚边,被冰冷的刀尖抵住了腰。

        他浑身僵硬,不自觉吞咽口水:“她…她她、是……是我老娘。”

        “哦,老娘。”谢城蹲在他背后,不慌不忙将刀往前推进一分,“那你媳妇儿去哪了?”

        李勃疼得腮帮子直抽搐,结结巴巴道:“过了年,拙荆就、就回门去了。”

        “她不是病得见不了人了吗?怎么,还有力气回娘家啊?”谢城笑眯眯道。

        李勃赔笑:“……这不是,小老儿雇了辆车送她回去的么。”

        “谢家出了事,你怕得连门都不敢出,尊夫人一介弱质女流,尚拖着病体,没想到胆子倒比你还够看。”谢城故作唏嘘,刀尖抵着他腰眼利落转了一圈,钻出个指甲盖大小的血洞,热血汩汩淌了满手。

        少年低头扫了一眼,叹气:“李伯伯,来这里之前,其实我还拜访过一个人,他同样自称跟我爹有几十年的交情,也曾亲眼在法场见过怪物的样子,可是他讲的故事跟李伯伯讲的有些不大相同,侄儿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信谁的了。”

        他蜜语柔情,姿态可怜,却令李勃霎时感到毛骨悚然:“……谁?你去见了谁?”

        “程三,”谢城笑道,“他告诉我,半个月前,也就是你说第一次发现怪物的那一晚,跟他一起值夜的根本不是你,而是我父亲,谢骧。”

        李勃瘫坐在地。

        西风将破烂的门板吹得吱呀作响,墙角的女人眼珠浑浊而空洞,一动不动望着房梁,若非胸膛还有细微起伏,谢城几乎以为她已是一具尸体。

        “她是你的妻子吧。”谢城道。

        “……”李勃缓慢点头,认命抱住了脑袋。

        “你酗酒成瘾,喝醉了喜欢殴打妻女,你女儿十三岁那年,就因为不堪忍受你的棍棒,从井边一跃而下,”谢城面无表情叙说着,“你的妻子自此便疯了,她娘家人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你生怕丑事败露,选择瞒天过海,将她锁在仓库二十多年,甚至从未请大夫医治过她。”

        李勃忽然变得激动:“你懂什么,得了疯病的人是治不好的,我如果不把她锁起来,她就要拿刀杀了我!”

        “你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死有余辜吗。”谢城冷冷。

        “起码,起码这样……”李勃掩面。

        谢城懒得再和他扯家长里短,直接问:“多年的折磨可以摧毁一个女人的容颜,可再怎么毁,也不至于把人从五十岁变成九十岁。除此之外,她还经历过什么?”

        李勃闻言哆嗦了一下。

        谢城:“你打算自己交代,还是我帮你交代。”

        李勃呼吸急促,手指深抠进头皮里,连腰后的伤都顾不上了:“她被那只怪物……吸走了精气。”

        果然……

        谢城:“继续说。”

        “那天晚上……我约了人一块儿喝酒,就托谢老弟帮我值一回夜。他一向挣起钱来不要命,在外什么脏活累活都肯接。替我值夜的前一天,谢老弟刚从外省缉凶奔波回来,几宿没有合眼,所以他第二天跟我说在法场遇到了怪事的时候,我权当他是……累昏了头,浑说的胡话。”李勃低低道。

        谢城蹙眉:“我爹娘赚得虽不多,但家底在十里八乡也还算殷实的,何必要这么拼命。”

        李勃小心觑了他一眼。

        谢城:“有屁快放。”

        “他不是为了给你治病吗?”李勃咕哝。

        “我好好的,能有什么病?”谢城嗤了声——转而一顿,“……真是胡说八道,我之所以痴傻,其中的原因爹娘他们都清楚,怎么可能是为了……”

        在李勃古怪的注视下,他突然觉得口舌发涩:“我十八年来深居简出,他们根本没有带我看过病。”

        他扯起李勃的衣领:“再敢胡言乱语,我割了你的舌头!”

        李勃惊魂未定:“我、我干嘛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去东街那几家医馆转着看看,基本上所有的大夫都见过你!而且……而且谢老弟遇害之前,还刚替你在药房抓过一回药,你家的药都快把橱柜堆满了,你难道没有留意过吗?”

        谢城:“……”

        怎么可能?

        他痴傻,是因为娘亲将他的魂魄交给了舅舅,而他的肉身有灵脉护持,一直生长得很好,连风寒都少有。

        谢骧怎么可能不知道?

        怎么可能为了给他治病奔走一生?

        他猛然间回忆起梦里父亲看他的眼神……

        太阳穴袭来一阵刺痛,谢城甩开李勃,匆匆扶住额头。

        对,还有那间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谢家惨遭灭门,依照他的脾气,死而复生后的第一件事,就应该先回家查勘蛛丝马迹。

        可他为什么没有回家?他怎么可能不先回家?

        即便鹤溪山第一时间带走了他,他也应该在安顿好后,立即找机会回去一趟。

        为什么会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要回家?

        李勃心惊肉跳往门口退去,疑心谢城下一瞬就要跳起来发疯砍人。

        少年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痛楚,手背青筋暴起,浑身都在发颤。

        李勃的脚方踏出门槛,耳边擦着飞过一柄短刀,深深没入门板。

        “旧还没叙完,我允你走了吗?”谢城森然开口,“捡重要的说,别再跟爷爷东拉西扯的。”

        “好好,我说,你冷静点儿。”李勃告饶。

        “我不信谢老弟说的话,但他威胁我,如果不跟他一起去探明情况,他就把我玩忽职守的事情给捅出去。我无可奈何,当夜便和他在法场设伏,到了后半夜,那怪物果然出现……”

        李勃说到此处,胃部抽搐不已。

        “我同怪物一对眼,还没反应过来,你爹就追了上去,那东西居然通人性,跑两步就回头看一看,好像在故意逗着我们玩儿。谢老弟的脾气一向犟——”他嘀咕了一下,“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真没有说谎,谢老弟射了怪物一箭,怪物就消失了。此后每晚他都要去法场埋伏,私底下还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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