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千面

谢骧将怪物唤作千面鬼。

        “我有预感，千面鬼的目的不简单。”谢骧把玩着茶盏，目光幽暗。

        “妈的，你现在一天到晚没正事儿干了吗，净琢磨它去了。”李勃往嘴里抛了粒花生米，颇不耐烦。

        “老哥，我劝你不要掉以轻心，”谢骧凝重道，“它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法场。你忘了那天晚上，看似我们在追它，结果绕来绕去又被它绕回了原地，它对祭庆山的熟悉程度甚至不亚于你，可见在我发现它之前，它已经悄悄在祭庆山盘桓了多日了。”

        “哎呀！”李勃拍桌子，“你管它做什么，你的本职是管巡防缉凶的，千面鬼又不碍你的事，你就当它是只猫儿狗儿，乐意在法场安家就随它去呗！反正它白天又不出来吓唬人！”

        谢骧最讨厌别人跟他耍无赖，当场也拍了回去，力道比李勃还更大，震得桌子上菜碟咣当直跳:“放屁！你是养它到大的亲娘舅，知道它个兔崽子撅腚要拉什么屎？法场往上不过一两里地，抬脚的功夫就到，牢房里关押着千八百号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连上你们这群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狱吏，统共多少条人命，你算过没有？”

        小酒馆里喧闹声一静，纷纷朝他们看来。

        李勃惧他恼火，顿时缩缩脖子，殷勤倒酒:“你瞧我的臭嘴，专挑老弟不爱听的说，快消消气、消消气。”

        谢骧瞥了瞥酒水，又瞥了瞥李勃。

        李勃一拍脑门:“哎哟，人上了年纪，记性都孬了，忘了老弟你不喝酒。”

        他拿起酒杯，滋溜饮干了，辣得通体舒畅，又赶忙给谢骧换上杯热茶。

        谢骧也不愿将事情闹大，以免引起百姓恐慌，于是压低声接着说:“那么多条人命，无论是丢了一个、死了一个，亦或者被放跑一个，老哥你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何况我看千面鬼的胃口不会小，它筹谋了这许久，即使挨了穿心箭也没有被吓跑，一定不同于寻常鬼怪。”

        李勃干笑着，神色游移:“弟妹不是懂这些道道吗？要不，问问弟妹它的来路……”

        “不成，”谢骧当机立断，“飞环不问世事多年，估计帮不上什么忙，如果告诉她，她只会跟着瞎操心，城儿的病已经足够她劳碌了，我不能再给她找麻烦。”

        李勃讪讪。

        “这几天晚上你当值，把所有犯人入狱前的卷宗都查一遍，务必留意那些接触过巫蛊、鬼神道术的人。”谢骧道。

        “谢老弟，你说笑了吧？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接触犯人的卷宗？”李勃犯难。

        “别以为我不知道，管卷宗的老刘跟你穿一条裤子的。快过年了，守卫松懈，谁有空去管藏卷阁的动静？”谢骧指着他的鼻子，“给老刘送两壶酒的事情，大不了这钱我给你出。”

        “老弟，你误会了，我操心的岂是钱的问题？”李勃几近哀求，“你听我一句劝吧，这事儿凭你……凭咱俩根本管不了，还是尽早告知大老爷，让他请道士来捉鬼的好。”

        “如果禀报给大老爷，事情就势必得放在明面上查，届时你以为你疏忽职守，天天喝大酒找人替班的事情还瞒得住？”谢骧怀疑他长了颗猪脑子，无语道，“老嫂子那副样子离不了医药，老哥你年纪又不小了，要是丢了差事，难道打算去码头做苦力？”

        李勃嗫嚅片刻，说:“话是这个理儿没错，可怪物要是容易捉，怎么你埋伏了好几天也没见抓到它的边儿？老弟啊，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底细！它现在是还没被惹急，万一哪天回过味儿来咬你一口……谢老弟！真不是我怕事，你也是有妻有子的人，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你的家可就完了！”

        谢骧:“怎么，听你的意思，倒像是知道它的底细？”

        “我上哪儿知道去！”李勃哗啦站起来，“我好心替你着想，你别往我身上扣屎盆子。”

        “你激动什么，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千面鬼即便想报复，也是报复天天招惹它的我，跟你没关系，”谢骧哼道，“飞环深明大义，城儿骨子里流着我的血，纵然现在痴愚，他日治好了病，也定会是条顶天立地的男儿郎。我这一辈子窝囊，没能让婆娘孩子过上一天好日子，但我起码能给她们留一副不折的脊梁骨。凤之镇的安危我有责任维护，千面鬼狼子野心，我如果放任不管，有朝一日它捅了篓子，那我才真是愧对父老乡亲，愧对妻儿！”

        “好啊，你有脊梁骨，我是软骨头，”李勃见他铁了心认死理，一咬牙，“你要拯救苍生，我佩服！可我一把年纪了，还没活够，这件事儿……我不会再掺和了！”

        “由不得你撂挑子！”谢骧豁然起身，“你要不是衙门里的人，打死我也烦不到你头上，但你既然领着朝廷的俸禄，就该管好自己分内的事儿！”

        “关我屁事，发现它的不是我，招惹它的也不是我，它在法场溜达，又没在刑狱里溜达，怎么论也论不到我一个小小狱卒的头上吧！”

        谢骧不敢置信，半晌道:“老哥，你要这么说，咱们多年的交情可就算完了！”

        ……

        时近正午，阳光刺眼，可惜数九寒冬天，无人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你说千面鬼在你们谈话的前一天，就找你问过谢家的住处所在，那你为什么不在酒馆里就告诉我爹。”

        “它拿我的命威胁我！我以为……只要能劝动谢老弟放弃查案，只要不再去管千面鬼的事……”

        “谢家究竟怎么遇害的，”谢城步步紧逼，“告诉我，它最后，究竟怎么找到我们一家人的。”

        李勃腿肚子转筋，几乎被骇出了白眼。

        “——就是他告诉罔象的。”

        谢城顿了顿，猛然回头，鹤溪山不知何时现身院内，脸色苍白地扶住门框，左手里还提着一只鲜血淋漓的“猴子”。

        谢城眼睛唰地瞪大，丢下李勃，三步并两跑到他跟前，一把按住他的双肩:“你去哪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鹤溪山闷哼出声，谢城立刻松开他:“你受了伤？伤在哪？”

        “是这个东西伤你的吗？”谢城低头。

        那是个长着无数张“脸”的东西，通体黑红，形如孩童，谢城一见，眼珠子登时充了血。

        罔象打了个寒噤。

        鹤溪山的气场它尚能忍受，可眼前的少年犹如地府恶鬼，明明前一刻还对着自家舅舅的伤紧张到语无伦次，一转头，冰冷的杀意直接冲破了云霄，罔象几乎听到了自己血液凝结的声音。

        它吞吞口水，往鹤溪山身后躲。

        鹤溪山低咳一声，把谢城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它受了伤，在水里活不下去，必须来岸上吸取人的精气疗养。活人聚集的地方它不敢去，便只好找到了死魂众多的刑场，慢慢吸取死人留下的精气，待等伤恢复一点，就会对牢狱里的犯人们下手。”

        “它痛恨姐夫扰乱了它的计划，想要报复，可姐夫的警惕性很高，又有武艺傍身，它寻不到机会下手，便辗转找到了李勃，向他打听你们一家人的下落。我知道你一直奇怪，为什么你的死相跟你爹娘大不相同，因为你没有魂魄，没有魂魄就意味着没有精气可供它汲取，将你开膛破肚，只是在单纯泄愤罢了……”

        谢城死死捏住了拳头，涩声:“我是死在我爹娘前头的吗？”

        “是。”

        “所以，在我家遇害的前一晚，就是李勃将我家的位置透露给了罔象的？”

        鹤溪山想要揉一下他的肩膀:“阿城……”

        谢城躲开他的触碰，转身从门板上拔出匕首。

        李勃惨叫连连，不住磕头作揖:“爷爷饶命！不是我要告诉千面鬼的，是它吸干了疯婆娘的精气，我要是再不说，它就会杀了我啊！”

        “阿城！”鹤溪山攥住谢城的手，“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什么都阻拦不了，即便没有他告密，罔象迟早也会找到你们的。”

        “起码他可以提前告诉我爹，如果爹娘可以早做准备，说不定我们一家根本不会死！”谢城反手撩开他沾血的衣袖，触目惊心的抓痕在曾经光滑的小臂上纵横交错，“你看，他明知道罔象狡猾多端，非寻常人可以降服，却因为怕一朝东窗事发祸及自身，千方百计地诓骗你去捉鬼，半点儿没有顾及你的性命安危。此等自私自利的畜生枉生为人，舅舅心善，且在旁边闭眼等着，我来帮你报仇雪耻。”

        鹤溪山忍着身上的伤痛，用力按住他:“阿城，你听我说！真凶我已经替你找到了，比起李勃，它才是真正的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你想怎么在它身上泄恨我都不拦着你，可李勃不行，他是凡人，尽管恶行罄竹难书，但上有有司衙门，下有阎王殿审，滥用私刑只会给你自己平添罪孽。我见过太多因为杀了人而沉溺在业障中无法自拔的游魂……阿城啊，你这一生清清白白，没有沾染过半点血腥，别再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毁了自己干干净净的去路！”

        角落里锁链拖拉作响，女人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着面前这一出闹剧，喉咙里发出“嗬嗬”低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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