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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故事


他顿感后脖颈子发凉,像让什么东西的手给摸了一把,猛然回头,后面荒道萧索,枯树林立,幽深的山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别提影子了,连只虫鸟也瞧不见。

        “嘿,自个儿吓自个儿。”

        他笑骂着摇摇头,心说确实喝多了,脑子都不大清醒,像他们这行的人,在阴气最重的地方混迹了大半辈子,不该怕鬼,鬼应当害怕他们才是。

        他抬脚欲走,忽然怒风刮起,沙尘漫天,他一时站不稳,被吹得直往后倒退。

        李勃睁不开眼,情急之下抱住了旁边的大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总觉得冥冥中有道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反复——

        “嘿……自个儿…吓…自个儿……”

        “嘿嘿……自个儿……吓自个儿……”

        李勃:“……”

        他寒毛倒竖,酒直接吓没了大半。等风将停,便撒开脚丫子,不要命地往回狂奔。

        明明出来时两三步远的路程,回程竟像隔了七八里,牢房的铁栅栏虚虚实实藏在浓雾中,看着就像在不远处,他却怎么努力都够不到边儿。

        跑得越快,越能听清阴风洞穿山谷的动静,刺骨的寒气几乎能割掉他脸上的肉。

        李勃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到牢门前,迎面跟程三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猝不及防,各自摔得倒仰。

        “你你你、你跑、跑的啥!”程三是个结巴,坐起来揉着鼻子,满脸老泪纵横。

        李勃嘴唇哆嗦,半天才将气喘匀,瞪眼道:“老子还没问、问你,你他娘的大半夜,站在门口吓唬谁呢?”

        “我我、我不是吓唬你,我是听、听见外头有、有……”

        “有什么?”李勃的心脏狂跳不止。

        “有、有小孩哭、哭……”程三比比划划,形容不出来,急得脸色涨红,干脆撅着屁股爬过去,扳着他的脑袋往后一转,指向山下的矿场,“你自己、自己看吧!”

        牢狱之下压着矿场,矿场之内立着行刑的牌楼,凡有罪大恶极,需要凌迟或车裂处死者,不宜在菜市口让百姓围看,就会被拖到这儿来执行。

        若说整个凤之镇怨气最深重的地方,除了乱葬岗,便是这块承载着无数将死之人痛苦与悔恨的牌楼。

        现在,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法场内,多了一个身披长袍的“孩子”。

        它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娃娃的身量,宽大的袍子从头遮到了脚,唯独双臂细长,用一种仿佛要拥抱什么的姿势,高高平举在身体两侧。

        接着,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哭声,钻耳的厉叫从四面八方扎进程三和李勃的脑袋。

        李勃的头皮都麻透了,干巴巴道:“这这、不稀奇,兴许是个家里长辈刚被处了刑的孩子,偷偷来凭吊的……吧。”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心虚。

        矿场的看管可不像牢房,只雇了一帮老弱病残来充样子,那可是朝廷的生财之地,有日夜不停的巡逻队轮番镇守,用的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实打实杀过人、拿过刀的,别说半夜里不留神放人进来,就连一只苍蝇飞过去,也逃不脱他们的法眼。

        更何况,一个吃奶的孩子,即便无人阻拦,又是怎么深夜避开野兽,独自翻山越岭找到这儿来的?

        李勃跟程三僵着脖子面面相觑。

        程三咽口唾沫,“咣”地甩了自己一耳光——疼,真他妈生疼。

        不是在做梦,他们俩是真的遇到脏东西了!

        “我越琢磨越瘆得慌,程三儿反复叮嘱我别往外乱说,这些东西都是有忌讳的,”李勃狠狠抹了把脸,“可我就是管不住这张臭嘴,隔天就把这事儿告诉给了谢老弟。”

        谢城:“谢骧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又不懂茅山道术。”

        鹤溪山按住他的肩膀,问:“那个‘孩子’最后去了哪里。”

        李勃摇头:“不知道……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了,连怎么回牢房的也不知道。谢老弟听说后,怕出大篓子,怎么都放不下心,死活要去一探究竟,小老儿苦劝不成,隔日傍晚便跟他一道去了法场埋伏。那东西、那东西果真不是人,它的脸……”

        鹤溪山、谢城:“如何?”

        李勃的五官一阵扭曲:“它足足有几百张脸!而且每张脸都长得不一样!”

        谢城失声:“几百张脸?那它的脑袋得有多大?”

        “脑袋就比普通孩子稍微大一点儿,”李勃努力控制着胃里翻腾的恶心感,用手比划了一个脸盆大小,“几百张脸全挤在一颗头上,有的脸在哭,有的脸在笑,连它的后脑勺都密密麻麻塞满了人的眼睛和鼻子!”

        谢城沉默皱起眉:“……”

        鹤溪山倒很镇定:“你们抓到他了?”

        李勃:“没有!怎么可能?它跑得太快了,一溜烟就没了影,我老了,腿脚不利,连它的衣裳边儿都没摸到。谢老弟倒是个有能耐的,远远朝它射了一箭,可你们猜怎么?那箭我眼看着射到了它身上,它居然哼都没哼,就凭空变成一团黑雾消失了!”

        他说得神乎其神,唾沫星子横飞,末了开始痛哭流涕,说谢骧自此就像着了魔般,每晚都要去法场试图剿灭怪物,无论谁劝都不听。那怪物岂是好惹的?它既不害人,愿意在法场溜达便随它溜达去好了,干嘛要横加干涉,赶狗入穷巷必遭反噬,谢老弟全家之死,绝对跟怪物脱不了干系!

        李勃攥着鹤溪山的手,如同对着亲人般,苦苦哀求他一定要为谢骧报仇。

        “为什么要给谢骧报仇?”谢城幽幽道,“你不是说,你跟恶鬼对了眼,担心它会朝你索命吗?现下它已经找到了替死鬼,还一找找了三个,怎么轮也轮不到你了,你该高兴才对。”

        鹤溪山隐含担忧看了他一眼,听出他的鼻息有些急促。

        李勃一怔,突然间来了勇气,怒道:“这是怎么说的!”

        谢城懒得再听故事,拔腿就走。

        “你——”李勃指着他的背影,“岂有此理!”

        鹤溪山不敢逗留,甩下两张平安符,急匆匆追了出去。

        拐过巷子,他在一棵树下找到了正弯腰干呕的谢城,暗暗松了口气,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面具丢在脚边,谢城吐得昏天黑地,一张脸白里透着青,扶着树干的手死死抠破了皮肉。

        背后覆盖而来一只大掌,一下接一下给他顺气:“好些了吗?”

        谢城刚想点头,眼前一黑,闷头向前栽去——

        临要坠地前,落入了鹤溪山的怀中,年长者没说二话,不顾两侧行人的看法,直接打横抱起少年,缩地成寸,迈开步子,下一瞬踏入了别院的屋门。

        绕过一扇云母屏风,鹤溪山把谢城小心平放到床上,接着单膝跪下来,伸手进他衣襟中,摸了摸胸前的伤口:“痛吗?”

        谢城睁开眼睛,神色恍惚:“小舅舅?”

        鹤溪山立刻贴近:“是我。”

        谢城朝他的方向稍微偏了下头,露出一点笑意:“痛啊,你给我揉揉罢。”

        见他还有心情玩笑,鹤溪山松了口气,将手收了回来:“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早不告诉我。”

        突然就尥蹶子走人了,驴一样。

        “那个老头儿描述怪物样貌的时候就疼了。”谢城眨眨眼睛,逐渐恢复了一些神采,笑道,“告诉你做什么,你又不能替我难受。”

        他胸口的伤每隔几个时辰就会绞痛一阵,不过说明是好事,灵脉正在帮他愈合伤口。

        “你在大街上用法术,会不会太招摇了?”谢城又问。

        “不妨事,你别操心这个。”

        “问问还不行?”谢城撇嘴。

        “怎么,你还抱屈?你倒是确实没打人,可好端端的,你同他发什么火?”

        “那老东西越扯越离谱,继续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舅舅耐心好,我可熬不住。”

        鹤溪山把他塞进被窝里,打个响指,地上凭空出现一方小火炉,炉子上熬着药盅,他握把扇子守在旁边,仔细瞧着火候:“哦,你是觉得他有问题了?”

        “问题大了,”谢城咬牙忍过一阵剧痛,缓缓吁出口气,继续说,“这姓李的老滑头,刚开始交代的时候还畏首畏尾,越说到最后吓人的地方,反而精神百倍,就差手舞足蹈起来了。”

        鹤溪山笑道:“心口疼不说,你观察的倒也仔细。”

        “是吗?明明是舅舅的心思不在这里。”

        鹤溪山笑容一僵:“什么?”

        他朝床榻望去,恰好对上谢城的眼睛。

        少年瞳仁清澈,天然如一汪温泉,可惜泉水藏在了一双幽深难测的狐狸眼里,无端看得人心惊肉跳。

        鹤溪山喉结滚动,近乎小心翼翼地又问:“什么心思?”

        谢城静默看了他半晌,就在鹤溪山后背即将溢出冷汗时,忽而扑哧一乐,牵动了伤处,边咳边笑:“哈哈小舅舅,你看你,干嘛这么紧张啊,我就是瞧你在李家的时候,满脑子只在乎那只奇怪的鬼,问来问去都能绕回到它身上,就差要逼着李勃亲手给你画个模样出来了。你们出家做道士的,都像你一样兢兢业业吗?”

        “”鹤溪山狂跳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原位,“胡闹什么,那只鬼是重要线索,我当然要格外查问清楚。”

        “好好好,”谢城笑够了,见好就收,“是我不对,你不要恼我嘛。”

        鹤溪山无可奈何地扭回头,继续煎他的药:“不管怎么说,李勃和你父亲一起去过法场,还当面追剿过怪物,这些应当都是真的,否则我想,一个普通百姓大概编不出来如此际遇。”

        “可我想不通的恰恰正是这点,”谢城稍微半坐起身,倚靠着软枕,“一个嗜酒如命的废物,头一回见那东西,还仅是远远地瞧了一眼,连是猫是狗都没分清呢,就给吓得屁滚尿流了,何况他还笃信不能与恶鬼对视的说法,既然如此,借他十个胆子,他应该也不敢隔日接着就去找死吧?”

        鹤溪山倒不以为意:“你说得太绝对了,凡人的好奇心重,况且鞭子不打到自己身上,都是不知道疼的,非要拿命去一探究竟的愣头青并非没有。再说,也许他真的与你父亲知交甚笃,加上你父亲武艺超群,让他心里头有底,所以才敢一道跟着去的。”

        “舅舅觉得他会因为信赖知交而战胜恐惧?”谢城哼道,“他要是有这份大无畏的心肠,早就与我爹同进退,而不是半路脱逃了。既然他口口声声后悔愧疚,怎么事后既不见他拔刀自刎,也不见他戴孝忏悔?甚至从始至终都没到我家坟前焚香吊唁过一次……漂亮话,谁都会说。”

        鹤溪山没再跟他争,把熬好的药端到他面前,吹了吹。

        谢城瞟了眼浓黑黏稠的药汁,捏住鼻子就要躲,被他舅舅扯着耳朵拽回来,不由分说就往嘴里灌。

        苦到发涩的味道在舌根迅速蔓延开,谢城紧闭双眼,如同赴死。

        药碗撤离的瞬间,嘴里又塞进来颗蜜饯。

        谢城赶忙大嚼特嚼,待恶心的感觉稍微淡化了,便问:“舅舅见多识广,李勃所说的怪物,你觉得会是什么东西?”

        鹤溪山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一种水鬼,名叫罔象,跟他所描述的倒很相似。”

        “水鬼的话,怎会出现在山里……”谢城喃喃,“罔象会害人吗?”

        “它会模仿婴孩的哭声,用来迷惑过往的行人,一旦有人靠近水边,就会被拖入水底吃掉。不过它一次只吃一个人,吃完就会遁入藏身之所,起码半年后才会再出现。”

        谢城更加奇怪:“按照李勃所说,那个怪物被人发现后,第一反应是逃走,就连被射了一箭也没有转头回击的意思,说明这东西应该怕人,起码不愿与人发生冲突……反而是我爹一直在对它紧追不放。”

        “凡人尚且各有性情,何况鬼怪?特立独行的也并非没有。”鹤溪山撩开他汗湿的额发,“别想了,忧思伤神,究竟什么情况,等你先睡一觉,睡醒了,舅舅亲自带你去法场抓小鬼,好不好?”

        谢城眼睛一亮,“当真?”

        他生怕鹤溪山反悔,麻利地钻进被子,只露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外头。

        鹤溪山轻轻拍着他:“不骗你,快睡吧。”

        谢城喜不自胜闭上双眼,过了片刻,却又偷偷睁开了一溜缝。

        “怎么了,睡不着?”鹤溪山哭笑不得。

        谢城诚恳点头:“前几日睡多了。”

        “那我去给你点一支安神香。”鹤溪山说着就要起身。

        谢城抓住他的袖子:“不必了,舅舅给我讲个故事吧。就像小时候那样,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鹤溪山:“啊,小时候……小时候都讲过什么故事?”

        “不是让你讲小时候的故事,”谢城不满,“是要你现在找个故事哄我睡觉。”

        “哦……那你想听什么?”鹤溪山问。

        “要不,就讲讲我爹和我娘吧。”谢城兴致很高,“他们两个什么脾气、怎么认识的、有没有吵过架……我都想听。”

        鹤溪山重新坐回来,给他掖了掖被角:“好罢,那我想想该从哪里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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