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能屈能伸的薛家人

众人赏雪联诗，竟见老太太也来了，又一道去蘅芜苑看惜春画画儿，等瞧完出来往回走时，见薛宝琴披着她那件金翠辉煌的斗篷，抱着红梅站在雪坡上等，身后又转出一个穿大红猩猩毡的人来。

        老太太眼花，听众人说才知道是宝玉，忙停下和众人笑道，“这么个干净的雪坡儿，又配上他两个的衣裳，后头还映衬着红梅花，倒比画上的还要好看呢。”

        林黛玉听了后抿嘴儿笑，薛宝钗却低了头若有所思，渐渐落在了众人后面。莺儿见贾宝玉和薛宝琴说笑打闹，心里便有些不忿，“常说宝二爷对姐妹们好，原来竟是见了这一个，就把另一个给忘了。咱们从前和他住得近，天天在一块玩笑儿，等姑娘家去住了，他竟不闻不问，和无事人一般，也不瞧瞧咱们来。可见往日待他的情分，竟都是喂了狗了。”

        “别浑说，小心给人听见了。”薛宝钗这才回过神来，见众人都跟着老太太走远了，只有史湘云一个又折返回来，“宝姐姐作什么呢，怎么还不来？”

        “这就来。”薛宝钗一边应道，一边赶上去，和史湘云携手到了老太太屋子里，竟见母亲也来了，说是要借一天园子，摆几桌子酒戏，请老太太赏雪呢。

        老太太刚从园子里回来，想着薛蟠新丧，只怕薛家这酒戏高兴不起来，听见这话后忙笑着说，“这才头一场雪呢，亲戚们住一起，日子长着呢，往后再下雪，再去园子里赏雪也不迟。”

        薛宝钗本想和姐妹们作了诗，略坐一会子就回去，还要打理家里的生意呢，如今见薛姨妈和老太太她们坐着说笑，难得高兴一日，便不提回去，也坐下听她们讲闲话。

        老太太因说起薛宝琴雪下折梅，比画上的还好，又问起她的年庚八字，并家里的情形儿。薛姨妈听了后颇为诧异，蝌儿他们上京来，一是为着琴丫头她母亲得了痰症，眼见是下世的光景了，若是这一二年间死了，琴丫头便要在家里守孝，琴丫头年纪小，再过几年发嫁也不迟，但如今薛家一年不如一年，等三年后梅家未必还愿意娶呢。

        薛姨妈想到这里蹙起眉头，梅家如今也未必愿意呢，一个五六品的翰林官儿，竟然也推三阻四的，不过是欺她们薛家无人罢了。所以蝌儿听得王仁进京，便后脚跟了来，当机立断带了琴丫头上京发嫁，只盼着梅家看在贾家和王家这些亲戚面上，能顺顺当当应承了这门亲事，可如今琴丫头在京中也有些时日了，却不见梅家的人来，虽说是放了外任，可完婚也未必非要在京中，蝌儿都送上京来了，即便送到任上去又有何妨？

        听老太太的意思，竟是不知道？倒像是要给琴丫头作媒呢。难道是说给宝玉？薛姨妈在心里思忖，除了宝玉又能说给什么人呢，记得老太太曾说过，宝玉将来的媳妇儿，不求门第家世，也不求根基相当，只要模样儿好性格好便罢了……薛姨妈不由为女儿委屈，面上却一丝也没露出来，只是笑着和老太太说了薛宝琴的年庚八字，并未提起梅家的婚事来。

        等回了家后，薛姨妈心里还想着这事，见薛宝钗只是拨弄算盘珠子，不由轻叹了一声。

        薛宝钗忙放下账本，“妈妈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老太太方才的话，我早上去你姨妈屋子里坐了一会子，我听你姨妈说，老太太这两日在打听各家的女孩儿呢。”薛姨妈见王夫人倒是很高兴，老太太终于不再张口闭口，都是她的两个玉儿了，“看来这作宝二奶奶的未必是林丫头了。”

        薛宝钗冷笑了一声，“如今就算姨妈求着林妹妹，林妹妹也未必愿意嫁给宝兄弟，白放着一个解元公不要……等后年只怕就是进士老爷了。咱们琴丫头的女婿，不过是有个进士的爹，将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就嫌弃上咱们家了。”

        “我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薛姨妈不由又叹了一声，犹豫着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可是有什么为难的话？妈妈只管说，如今除了我们母女，还能找谁去商议呢？蝌儿和琴丫头年纪又小，难为他们两个，竟还知道上京来。如今哥哥又没了，若不是蝌儿来，咱们家就越发难了。”

        “正是呢。”薛姨妈点头，往后只怕要倚靠薛蝌他们兄妹了。“听你姨妈的意思，老太太要给宝玉相看媳妇了……你姨妈眼里倒是只有你一个，可老太太不松口，她也是没法子。如今你又忙着家里，越发连园子里也不去了。”

        听薛姨妈这么说，薛宝钗又想起莺儿的话来，常说宝兄弟多情，如今看来，他竟是最无情的那一个。可叹她虚长了几岁，竟没林妹妹看的明白，早早便抽身出去另谋了出路。遂笑着和薛姨妈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在她们家待了这些年，老太太始终不冷不热的，如今琴丫头一来，不但老太太喜欢，连宝兄弟和林妹妹也和她好，可见是投了缘了。”

        薛姨妈听了后，将女儿揽进怀里，伸手拭去她颊上泪痕，听薛宝钗在怀里哽咽道，“我竟不知道，我哪一点不如琴丫头了。”

        “这都是命，生死是命，姻缘也是命。”薛姨妈含泪道，本来宝玉生得好，性情也好，作诗也好，又是国公府嫡子，又有个姐姐在宫里，又是亲上加亲，宝丫头若是嫁进去，婆母又是亲姨妈，本来是最好不过的一桩亲事，却迟迟成不了，如今若是错过了，宝丫头还能嫁到什么人家呢？一个五六品的翰林官儿，都敢嫌弃她们家，剩下的那些穷进士，再年轻也三四十往上了，可不是委屈了宝丫头？

        “咱们且商量琴丫头这事罢。”薛宝钗擦了擦眼泪，从薛姨妈怀里坐起，“如今梅家既不是十分情愿，琴丫头纵是勉强嫁过去，只怕在他们家也过不好，也未必会有好处到咱们家，竟是赔了个小姐，又赔一副嫁妆，还落不得好呢。倒不如打发蝌儿去梅家任上走一趟，若是情愿呢，就打发琴丫头去完婚，若是不情愿呢，干脆顺手推舟，把这门亲事给退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到底委屈了你。”薛姨妈抱住女儿叹道，“老太太见了琴丫头，喜欢的和什么似的，如今林丫头是不成了，云丫头又定给了别人，满打满算也没什么人了，至于邢家和李家的女孩儿，到底比你们姐妹差了些。我心里虽这么想，可终究有些不甘心，若是琴丫头给了宝玉……我的儿，你可要怎么办呢？”

        “拖了这些年，也不在这一时。”薛宝钗摇了摇头，“再说蝌儿还小，如今家里离不得我，我也舍不得抛下妈妈，我的事，且等日后再说罢。如今要紧的是，先把琴丫头嫁去他们家，咱们也好有个倚仗了。”

        母女俩商议已定，便让丫头去书房叫了薛蝌来。薛蝌本就是上京来依附伯母和大哥的，谁知上京来竟正好赶上了薛蟠的丧事，帮着料理完丧事后，又帮着料理家里的生意，偌大的一个薛家，如今竟只有他一个男丁了，只是他到底年纪小，便诸事听薛姨妈和薛宝钗的。

        薛姨妈见薛蝌愿意，便要打发了他去，还是薛宝钗拦住了，说好歹是琴丫头的大事，总要进去和她去说一声才好。第二日便亲自往老太太屋子里走了一趟，只是老太太屋子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邀薛宝琴往园子里逛去。

        “听说这怡红院原是给姐姐住的，真是好漂亮的院子。”路过怡红院时，薛宝琴往里面瞧了一眼，想着若是夏天芭蕉绿了，西府海棠也开了，那定是十分好看呢。

        “这园子里，原就数两处最好。”薛宝钗听了后笑道，“这是一处，你猜另一处是哪里呢？”

        “潇湘馆？”

        “正是。”薛宝钗刮了刮薛宝琴的鼻子，怪不得老太太喜欢，模样儿又好又机灵，谁见了不喜欢呢？“你想搬进这园子里住呢。”

        “谁不想呢，只是老太太让我和她住……”

        “那是老太太喜欢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薛宝钗轻叹了声，将薛家如今的窘境同薛宝琴说了，虽是亲戚家，也没常住的理，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能攀附上他们家。

        薛宝琴听着红了脸，薛家的窘境她岂能不知？大伯和父亲病逝后，家里就一日不比一日，大哥哥是个靠不住的如今又死了，哥哥又年纪小，她们二房本来就艰难，还要仰仗大房的伯母，自然不用薛宝钗说，便知家里是个什么形景儿。

        “这些话，我不说，你定也是知道的。”薛宝钗如今掌家，便略说了几句薛宝琴不知道的难处，“咱们商户人家，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到处都是要打点的，若家里无权无势的，即便有银子也没处送去，底下的伙计也要弹压，如今见咱们家没人，蝌兄弟又小，早有人虎视眈眈呢，幸得有这一门亲戚在，住在他们家里，旁人看了也忌惮，倒少生了许多事端。”

        当年和梅家定亲，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薛宝琴并没见过梅家公子，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也不知道他性情如何，只知他们家嫌弃自个儿，想着嫁过去难免也要受些冷遇，心里本来便害怕，如今听薛宝钗这么说，倒似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想着宝玉这般的人品才貌，园子里又有这么多仙女似的姐姐妹妹，心里巴不得要留下来呢。

        “伯母和姐姐做主便是，何必又来问我？”薛宝琴想明白后，便笑着同意了。

        薛宝钗想着既进来了，便顺路到暖香坞瞧一回黛玉，姐妹俩便携手过去，正见平儿也在，书案上都是些帖子礼单，一问才知是林如海的门生故旧，打听得林黛玉在这里，便有不少人送了年礼来，林黛玉正一一打点回礼呢。

        原来林黛玉想着，贾琮既要考科举走仕途，那单枪匹马便成不了气候。他们贾家来往的，又和林家结交的不是一个路数，便给贾雨村写了一封信，贾雨村闻弦歌而知雅意，故意透了口风出去，所以今年上门的就比往年多了。

        往年就有人零星上门，都是贾琏顺手看着让回礼了，今年见来的人络绎不绝，贾琏又不擅和这些诗书人家打交道，便让人全送进了园子里，任凭林黛玉随意处置，毕竟这位表妹可是个有主意的，总不至于把这些人都得罪了。但终究是有些不放心，便遣了平儿来帮着，若是林黛玉有什么不懂的，身边也好有个人提点。

        “林姐姐倒像是家主了。”薛宝琴哪里见过闺阁女孩儿料理这些外头的事，没想到仙女儿似的林姐姐，除了作诗写文章，连这人情往来也有一手呢。

        “你才知道？”薛宝钗听了后笑道，“你林姐姐厉害着呢，你往后可要多跟着她学。”许多事如今再想，竟是豁然开朗。想必贾琮去金陵应考，就是林黛玉的主意。没想到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竟是个极有主意的，谁也奈何不了她。

        “宝姐姐又来取笑我。”林黛玉写完后把笔搁在了架子上，“听说如今你在家料理生意，各处的铺子，不论是掌柜还是伙计都赞不绝口呢。”

        林黛玉听婆子们议论，说薛家外头的那些管事和伙计们，都以为薛蟠死后，薛家只剩孤女寡母，偌大的门庭，定会树倒猢狲散，不料宝钗掌家后，竟然万象更新，一扫沉疴积弊，竟比先前更兴旺呢。

        薛宝琴看一眼林黛玉，又看一眼薛宝钗，听她们你赞我，我赞你，她竟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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