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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晦气


“就是此处。”

        宋遥瑾指着前方的一处空地对刘婆子和赵老翁说道,她手上提着个巨大的布袋,袋子被压出的轮廓宣说着袋内的沉重。

        此刻三人已到了城门外,两个迟暮老人与清瘦少年站在距城不远的土路上,看起来对一切冲突毫无招架之力。“可是这里别说人了,连只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啊!”刘婆子看了一圈之后不解道。

        “先前还有两三个同乡躺在此处,眼下突然消失不见,兴许是已经教过路的人敛去了尸骨。”宋遥瑾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又看向赵老翁“许是我看得不清,几位同乡仅是晕厥过去,他们醒来就自行离去了。”

        见还有生机,赵老翁眼中浮现出希望,不再是方才灰败的面色。

        “老伯,你那手杖呢?虽然没找到人,总要留个念想,若是赵背有机会看见这手杖,必然会回去找您。倘若人已不在,贴身的物件留在此处也是算是种送别了。”宋遥瑾说道。

        低头看了看陪伴已久的手杖,赵老翁便走到前方用力将木手杖插进路两旁的泥土地中。

        晚星垂野,打磨的并不平整的弯曲手杖立在旷野之下,周围的野草随风左右晃动,别有天高地阔之感。

        涿易城内已经逐渐安静下来,赵老翁却还是独自站在大门口,扶着侧边的门框看向小路延伸的尽头,眼里带着无尽的期待。

        “踏踏,踏踏”

        突然一阵较缓的马蹄声传来,听着马蹄稀疏的声音便可以想象出牵马人悠闲的姿态。不一会一个高大人影出现在路的尽头,来人穿着赤衣黑裤,整套衣物布料上乘,脚上却蹬着麻布履,很是怪异不协调。

        赵老翁听见声音,骤然直起了身子,腿脚自然往前迈了两步,嘴无意识张开,眼眶用力盯着远处,想看清来人的样貌。自打从城外回来,他就一直在院中等着,每每听见声音便要出门去看,不知这样重复了多少次。

        “老头,是我。”牵马人说道。

        “背儿啊!你可是终于回来了!”赵老翁摸出门去,奔着来人的方向,拼命的想要走快些。

        “你急什么,要是冒冒失失跌倒了,我可不带你去看医师。”赵背嘴上说着,却也迎着赵老翁加快走去扶着他。

        此时夜已深,前后街巷安静无声,马蹄踏在地上的声响格外突兀。

        赵背进了屋,随手将马鞭扔在小几上。将另一个长条木杖放到赵老翁手中:“老头,下次再乱扔手杖,你也就甭用了。”

        赵老翁握紧手杖,抬头看着儿子,长舒一口气,脸上带着笑说道:“爹老了,活不了多少年,说不准啥时候就死了。手杖有没有,爹也不在乎,就指望着我儿能好好的。”

        不知道是哪个字刺痛了赵背,他皱了皱眉说道:“什么死不死的,别天天挂在嘴上。”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就是。”赵老翁笑着端来拿来一个包袱,递给赵背。

        打开那深色的包袱,里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双麻布履。针脚不算整齐却密密麻麻,料子粗糙普通却被捋顺得分外平整,一打眼便知道造履的人费了不少功夫。

        “爹上次看你磨破了脚,给你新做了一双。试试可还跟脚?”赵老翁眼中带着怜爱,笑着看赵背。

        赵背双手捧着那双粗糙的麻布履,明明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件,他却珍而重之地包好。嘴上仍是说道:“下次别做了,你那眼睛看不清,白费功夫。”

        自赵背记事,这样粗糙却用心的麻布履他穿了无数双。

        小时候他羡慕邻家的孩子,跌伤了有娘疼,饿了有娘烙饼子,倦了有娘盖被子。赵背却从来没见过他的娘,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说话是什么声音。爹说,娘去很远的地方了,如果他乖些,娘就会回来找他。

        因此小时候,他不哭不闹,每天都守着院门,盼着娘回来。爹很忙,天不亮就出门劳作,房里留下些糊的饼子和稀饭,天擦黑才会回来。有时候隔壁的婶子们会来照顾他,给他带些热乎的汤饭,每每回想还觉得那是难得的美味。

        后来他想和年岁相仿的小孩一起玩,像什么捉将军虫,斗土鸡,实在有趣得紧。可是每当赵背想要靠近他们,那些小孩便会马上跑开,远远的用眼睛斜着他议论。他实在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缘由。

        直到有一次,他趴在破土墙后听见那些孩子在议论他——

        赵背是个晦气的丧门星,克死了他的娘。

        彼时的赵背年纪小,这消息几乎是晴天霹雳,他始终坚信的东西被炸开一条巨大的裂缝。

        当即就冲出去对那些小孩喊着:“你们瞎说!我不是丧门星,我娘会回来!”他家中贫困,吃食跟不上,又整日在院子里晒着,整个人又黑又瘦,看起来就像是烧焦的柴禾,干枯羸弱。

        那些孩子见突然冒出个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虽然惊讶却并不害怕。其中一个冲他嚷道:“俺娘说了,你娘是生你死的。俺们这么多人,没人跟你一般把自己娘克死的。你不是丧门星还有谁是?你爹那么老还要照顾你,真是个讨债鬼。”

        赵背听见这话,就要冲上去和那人理论。却过于瘦弱,被人一把推了好远跌倒在泥地里,旧衣服刮出了口子,小脸蹭上灰尘,连不跟脚的布履都掉了下来。

        那帮孩子见他狼狈的样子,相互讥笑起来,细碎的声音落在赵背耳中分外刺耳。“哪凉快哪呆着去吧,丧门星!俺们穿剩的衣裳,给你也是白瞎。”说完,不知是谁起的头,一伙子人围上来争相撕扯赵背的衣裳,顺带还将他的麻布履扔到两侧的茅屋之上,任他如何反抗,也阻止不了分毫。

        “啊——”一个小孩大叫,“这丧门星属狗的,竟敢咬我!”

        听得这话,众人情绪更加亢奋,对着赵背是更凶狠的踢打,仿佛脚下蜷缩着的不是同龄的人,而是下贱肮脏的流浪狗。

        赵背双手用力的护住头,弓起身子,牙齿狠狠咬住前襟的破布,拼力不发出半点求饶的声音。

        一帮人见他不出声便觉无趣,待打累了就骂他,临走之时嫌他晦气,还要啐上一口。

        待人走净了,赵背艰难地爬起来,顶着满脸的伤口和尘土,赤着的脚被地上的碎石割破,一身破碎布块几乎衣不蔽体。赵背却看也不看,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死死盯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握紧了拳头。

        那些羞辱的言辞,讥笑与嘲讽,不断在赵背脑际中回放,像夏季茅厕中扰人的蝇子,挥之不去,令人无比厌恶。

        赵背面无表情地走回家,却突然看见他爹在院门口焦急地眺望着。

        见赵背狼狈可怜的样子,他爹猛地跑过来,满眼都是心疼和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爹,我脚痛。”赵背只说了这句话,便再也不开口了。

        那夜,赵背一个字也不肯说,一滴泪也没有流,平静的就像是往日里等娘回来的样子。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了整夜的天。

        都说他是丧门星,可是那又怎样。

        来日他要所有人闭嘴,丧门星的滋味,怎么能只有一个人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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