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岁宴

年关将近，各地方官纷纷入京贺岁。礼部忙着准备百官宴，禁军巡逻任务加重，乐苒身负巡逻京城和皇宫的重责，这些天忙得歇不下脚来。

        宫中，乐苒加强防卫，其中好几次遇见祁越。两人点头之交，不相熟识。

        朝堂之上，唐政从众列大臣之中走出来道：“陛下，三皇子明年将及冠。按照礼制，及冠之后该封藩王，出京前往封地。大皇子已及冠多年，而太子之位悬置许久，立储之事该提上日程，不得再拖了。”

        满朝文武皆寂静。

        花重辉侧过头，一瞥身后，石成浩立马起身，站至唐政右下角：“陛下，臣私以为唐大人所言在理。”

        “此事不急，年后再议。”祁天佑语气很强硬，十分不悦，他抬手支撑着额头，声线沉闷，浑厚有力，“朕今日身子不适，众位爱卿散了吧。”

        他以眼神示意福临，福临会意，上前一步：“陛下有令，退——朝。”

        殿堂之外沉闷的钟声响起，唐政欲言而难言，只能跟着其余文武百官一起恭送祁天佑：“臣等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祁天佑下了早朝，乘着御驾前往御花园一隅，穿过枯木，萧瑟冷寂。此宫殿名曰玉清宫，是十年前祁天佑命人所建，同时发布告示，以求国师之名，广招天下奇能异士，每至年关时与天神沟通，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赐其殊荣，身居玉清宫，实则是为祁天佑炼长生不老药。

        祁天佑入院，太监纷纷行礼，等入了室内，火炉遍地，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三个身穿素色道袍者，手执拂尘，留着长须，散在各个角落，正指挥太监来往奔跑。屋内热气袭人，如火炉般，祁天佑方3入内不过半晌，已觉闷了一身汗。

        那几人余光瞧见祁天佑，纷纷当不存在，直等祁天佑让人唤过来问话，这才做惊讶状，纷纷有未见陛下、请陛下恕罪之言。

        祁天佑冷着声：“丹药练得如何？”

        “陛下龙恩浩荡，臣等受其庇佑，炼丹之事颇为顺遂。年关之后，丹药炼成，日日一颗，及七七四十九日后，便可脱胎换骨，成就仙身，得长生不老。”

        祁天佑哈哈大笑：“好！”

        五位道长纷纷低着头，额际冒汗，不知是热的或是其他别的原因。

        等出了玉清宫，祁天佑沉着声：“这唐政，若不是看他衷心，朕迟早摘了他的帽子，让他一天天到晚催着朕立储。等朕长生不老，何须储君，朕将万世而存，天下皆为朕所有！”

        “哈哈——”

        福临不敢多言，事关政局，哪敢妄议，恭恭敬敬走在祁天佑身侧。

        今年的雨下得迟，细如牛毛，斜斜地飘着，夹着砭骨的北风，送来飘飞的白雪，轻如鸿毛，浅浅地落了一层薄纱，堆积在街道上、光秃秃的枯树上。乐苒穿着禁军下发的冬衣，浑身裹成一个球。元州终年湿润，冬天从未下过雪。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雪。

        她伸手，接过那飘落的羽毛。雪很小，落在乐苒手中，不消片刻便化成水。湿哒哒的，凉着掌心。

        乐苒从低矮的长青灌丛上捻起一小撮白雪，揉捏搓圆，硬化成指甲盖那般大小，硬邦邦的，再也捏不动。

        茫茫大地，皑皑人间，处处是冰清玉洁。

        余烈凑在乐苒身旁，见她惊诧于雪，不免好奇问：“长青，你这是从未见过雪吗？”

        乐苒丢掉手中硬球，细细回想青水镇的点点滴滴：“我生在元州，元州从不下雪。每逢冬季，总是下着朦胧的细雨，阴雨连绵，长达半月甚至一月都不一定能见到太阳。”

        “是吗？”余烈颇有兴趣，带着憧憬向往，“我还从未去过南方。听说南方的女子多温婉，连声音都是软的、平和的。如果可以，我也想讨一个南方的女子作妻子。我脾气有点躁，希望她不要嫌弃我啊。”

        余烈挠了挠头，些许害羞藏在心中，让他无端红了脸。他感慨道：“话说今年兰陵的雨下得迟，雪下得晚又不厚，真真是怪异的天气。你是没瞧见积雪高高堆叠的画面，可及人膝，那时真真是迈不开腿，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记得当时我巡逻，走了一整日，鞋袜都是湿的、冷的，僵得没了知觉。千万注意别冻着脚，睡前一定要烤烤火，若冻坏了，那后半生便痛了。为着这一时慵懒，得不偿失啊。”

        陆遇悄悄走至两人身后，直接一巴掌拍上余烈的脑袋。余烈猛然一惊，立马严肃起来，便听得陆遇冷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唠叨什么呢？巡逻完了吗？”

        等陆遇走后，余烈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假正经！”

        乐苒失笑。

        两人就地分离，乐苒领着一小队禁军踏在青苔丛生的石路上。宫人们拿着大扫帚，挪动着臃肿的身材，扫石路上堆积的白雪。

        冬至当日，祁天佑领着文武百官去神坛祭祀天神。兰陵依麓山而建，兰陵南与麓山北相依，其余三个方位各设城门。麓山北平缓、多为斜坡，半山腰是皇陵所在，风凌始皇帝求问山水之佳，因风水宝地之名，是以建陵在此。始皇帝又建祭台于山脚下，于年关祭祀天神。

        神坛以圆为形，四面各设四门，北门为正门，入内满目灰白，中央又圈以一小圆立高台，设立四十九个阶梯，依次建以三层石梯。最高台之上筑起的宫殿为双重檐，周围有二十四跟明柱支撑，红柱黄瓦，雕梁画栋，刻以龙飞九天之姿，祥云层叠，彩色渲染。四边以青石雕刻栏杆，花纹繁复，层层如此。

        第二层为祭台，国师于此做法，沟通天神；第三层为皇帝引领，皇子立于其两侧，平地文武百官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了然、明空、虚净三位国师于此时出玉清宫。他们身穿华服，上跳下窜，围着供奉的食物绕来绕去，摇着金铃，念念有词，神神秘秘念叨着人人听不懂之语。

        神台燃烧着，青烟直冒。

        乐苒身负巡逻要职，防止有人破坏祭祀，惹天神愤怒，殃及民生。

        她立在神坛墙角，见天色昏暗，大风刮过，遮天蔽日。祁天佑率先跪下，百官次之，乌泱泱动作齐步，乐苒与众侍卫随之，放下手中佩剑。

        天雷震，浓烟滚滚入天去。

        祭祀结束，百官依次而退。

        除夕当晚，雪停。宫中长廊两侧高高挂着红灯笼，随着日暮，在黑夜中散发着耀眼的红光。红墙绿瓦，流光溢彩，气势磅礴。宫女鱼贯而入，行走于婉转的长廊上，一波接着一波。

        乐苒四处巡逻，不得停歇。禁军走过空荡荡的石路，乐苒抬眸，恰巧见池珩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他身长玉立，玉冠束发，映在茫茫白色间，更兼贵公子气质。

        队伍先行，池珩道：“苒苒，许久不见。”

        “好久不见。”

        自未名湖庄一别，两人各自忙着，再无接触。两人寻了屋檐遮盖的角落，于树影重重间，遮掩形迹。

        池珩道，热气飘散在空气中化作白雾，朦胧了视线：“年关至，愈发忙碌起来，怕是要过年才能闲下来。这是我们度过的第一个除夕，明天怕是会忙得抽不开身，不能够当面送祝福。特趁着今晚来寻你，提前道一声新年快乐。”

        “多谢。”

        池珩颇为幽怨：“看来于你而言，这声祝福是无足轻重了。”

        乐苒正欲反驳他，池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个红色的荷包塞在乐苒手中；乐苒疑惑，握着它不知所措，欲抬眸看池珩，池珩按住她的脑袋，在她耳侧郑重道：“睡前再看。”

        池珩转身即走。

        “池珩，”乐苒喊住他，“新年快乐。”

        池珩顿了片刻，含笑离开。

        晚间宴会开始。宴会主要以聚为主，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每人极尽享乐，散罢，各人又移居御花园看戏曲。

        邵彦霖坐在席中间倍觉无聊，愈发坐不住，同邵景瑞说一声，自散了席，悄悄溜出来透气。池珩祁曜皆围着祁天佑坐，在他眼皮子底下脱不开身。于是邵彦霖只能自个在黑夜中摸索。

        皇宫他走了千万遍，年年如此，属实是无聊了些。

        穿过长廊，越过假石，邵彦霖见一人影孤零零坐在枯树中间。远看模糊不清，凑近了瞧，邵彦霖凭轮椅认出那人。

        祁曜？他怎么在这儿？

        邵彦霖四处张望，再不见人。清冷的夜色下，白雪覆盖间，一人静坐。

        邵彦霖转身欲走，终究抵抗不过内心的驱使，别别扭扭走上前去，站定在祁曜身侧。祁曜抬头望他，看清来人，浅浅一笑。

        邵彦霖闷声道：“怎么不见云枫？”

        祁曜望着渺远之处：“我让他藏起来，想一个人坐着。”

        邵彦霖嘀咕：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看来是他瞎操心，还怕他一人遭害。

        邵彦霖欲走，转身之际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迈开步伐。他又回过身，道：“冬季寒冷，你身子弱，最好不要多吹冷风，得了风寒，哪怕你已长大。我知你从小到大听多了，素来不爱听这些。即使不是为别人省心，可自己的身子，要多怜惜些，否则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

        话音方落，邵彦霖巴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唾弃自己不争气。

        他做逍遥状，因忧心而来，潇洒而去。

        “承泽——”祁曜喊住他，邵彦霖停下步伐，期待他多作一番解释，谁知那人哑口无言半天吐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最后只是无奈叹息，带着浅浅笑意，“多谢。”

        邵彦霖嗤笑，他在期待什么？如果他有心解释，凭他们接触的那么多次机会，也不至于拖到如今。

        他冷冷丢下一句话：“新年快乐。”

        祁曜凄然一笑，轻声道：“新年快乐。”

        无声的呢喃，落在冷风中，终究是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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