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复生花

苍典终究没能从清和口中问到他想感谢的内容，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原本横亘在自己与清和之间的无形藩篱似乎被打破了。清和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模样，只是比起之前，他现在像是彻底卸下了所有防备，如同终于找到栖枝的倦鸟一般，周身洋溢着懒怠的松懈感。

        简叔则帮忙找来的青石被放置在窗台下，上面胡乱堆了张雪白的狐皮，就这么一直空置下来。

        清和甚至都愿意让苍典插手居所的布置了——要知道对于极为挑剔的他而言，哪怕是一个摆件的位置错误，都有可能导致他不快许久。现在他居然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规则”被扰破，可见苍典在他心中已完全占据了最高份额。

        这种转变说不出是好是坏，总之苍典还是挺喜欢的，清和本人似乎也对此十分满意，可能唯一觉得他俩奇怪的只有简叔则。他甚至怀疑是苍典给清和种多了“种子”，导致这个凡人彻底坏掉了。

        “你也略微控制下‘种子’生长的速度。”

        他私下里找到苍典说。

        “就算想完全寄生他，好歹也等他去了再……你再这样下去，他发觉不对，肯定就要跑了。”

        “他不会跑。”苍典笃定地说。“他就是觉得太舒服，所以完全不想动弹而已。”

        他们就应该如此亲密。苍典就是有这种奇怪的直觉和自信：

        清和不会再对自己生气了。他本就是这样慷慨的人。对待认定的人，他交付出信任后就不会再收回；而对待自己信任的对象，他总是有着无底线的包容和退让。

        但同时，苍典又有一些久居逆境的人面对顺境时的惶恐。

        一切都太美好了。他就像飘在云里。他急需一些争吵或是痛苦带给他现实感。

        “你不会以为是我不让他出去吧？”

        简叔则看着苍典，脸孔上明明白白写着“难道不是吗”几个大字。

        苍典于是叹息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做好事？是我长了张恶人的脸吗？——我承认我并非每时每刻都心怀良善，但我真的最多想想，从来没付诸过实践。他真就是自己懒而已。道友如果不信，可以进来坐坐。”

        他引着简叔则到二人的房间，同在青石上跪坐着弹箜篌的清和打了个招呼，扭头对简叔则道：“我没骗你吧？他根本就是自己不想动。”

        清和瞅瞅进门来的两个人，恍然明了了简叔则的来意，于是微笑着冲对方颔首问好。

        他将箜篌推放到一边，熟练地与简叔则做了些语言上的推拉工作，随即问道：“不知阁下与诸位游商的行程可还订下了？”

        “他们说预计九月初启程。”

        简叔则点点头，面色如常地抱起手臂，用平缓的语气说道。

        “其实若不是苍典拦着，邀请你与我们同行也不错。反正部落的男子成年后大多都要四处行走，跟着游商走总比自己一个人乱闯好。”

        他说着，冲旁边开始握拳的苍典挑眉，继续说道：“你如今多大年纪？算成年了么？我记得我幼年的时候，凡人男子十四岁就可以出寨了，不知道你们如今是什么景况。”

        “活得略久了些，现在改成十六岁了。”

        清和冲他点点头。

        “我确实已是离寨的年龄。”

        简叔则身后的苍典已经开始冲自己父亲龇牙了。清和毫不怀疑，如果简叔则再说什么走婚的话题，苍典真的会扑上来同简叔则打上一架。

        他想想那样的场景，觉得实在是有点好笑，于是真的笑出了声音。一大一小两个修士本是互相瞪着的，听见他在这里笑，又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四只眼睛直直地瞪起了他。

        苍典问他道：“你在笑什么？”

        “没笑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清和回答。“我是不是该多吃些东西、再练练肌肉？恐怕不会有人喜欢我这种身材吧？”

        苍典几乎要在心里尖叫。他也的确在现实里结巴起来了：“不……不需要。你现在就，就挺好的。特别好。”

        简叔则很不给面子的咧嘴一笑，回身从大开的门洞里走了。

        苍典被他抛下，孤单地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再看看清和惊疑混杂着茫然的表情时，满头上涌的热血终于回到了它们该在的地方。

        他立时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僵硬得像是一根伶仃的蒲草。

        最尴尬的是，现在甚至连风都没有一丝。他甚至找不到任何一个好的借口，能顺理成章将这算得上冒犯的话语给圆回去。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苍典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旋即示意清和先说。

        清和面色古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你明知简叔则只是与我玩笑，我也不过是随口应付他而已……虽然要谢谢你，不过我还是觉得，人应当强壮些比较好看。你今后可不能跟我学啊。”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觉得友人的审美出现了偏差。可能他压根就没开情窍，也或许他根本不觉得作为朋友的苍典会对自己做什么坏事儿。总之，他对苍典的信任一直维持在一个超高的阀值上。

        “唔……可是我不希望有人觉得你不好。你并不比那些强壮的人弱小。”苍典说道。“会织衣做饭也是很稀缺的技能。你真的特别好。”

        他说得很是真诚，于是清和又一次对他微笑起来，直到他觉得自己骨头酥软、心跳如雷。

        清和招招手，示意苍典到自己身边坐下来，从狐皮下头翻出一板刻着简陋地图的石片。

        他拿着自己绘制的地图示意道：“我问了游商，如果我们从津江水域走，运气足够好的话，会瞧见一座江中岛。在时机恰巧的时候，会有云种自天空坠落、在江中岛长成云树。据说攀上云树，就可以和神灵沟通。”

        他苍白的面孔上绽放出苍典从未见过的神采，这使得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更摄人心魄：“还记得我最初同你说过的传说吗？它‘不在水里，不在陆地里，而是在天空上’。这就是天空上啊。”

        他看向苍典，象征着姜姓血脉的蓝色眼眸中光彩熠熠，似乎在蛊惑着苍典陷入其中：“我想试试攀登云树，阿典。这是我的机会。如果我真的找到青莲……”

        如果找得到，他就会恢复健康，从此平安快乐地一直活到一百岁。如果找不到，那么他要么就是病死，要么就是留在了云树上面的神之国里——是的，修士们通常将那片领域成为“灵界”。

        由无数神祇的领域拼接而成的、毫无章法与常规可言的“灵界”。

        没有人知道自己会落在哪位道主的领域里，也没人能保证，自己可以在神的注目下百分之百地护住另一个人。如果清和执意要前往灵界、想办法从道主们手中弄到莲花，无论他成功与否，苍典都很可能会失去他。

        他不明白，情况为什么会急转直下。明明——至少是他以为——他们已经这么好、这么亲密了……

        久违的、如蛛丝般的恐惧再一次攥住了少年的心脏。

        他望着自己好友的面容，嘴唇几番开合。可想到清和眼下的乌青，想到自己夜间为对方重塑经脉时所见的破败内景……他说不出阻止友人的话。

        “……你想去，那就去。”

        他开口，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哑。

        “我们是朋友嘛。我说过要帮你的。”

        尘埃落定。

        苍典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了，可他并没有因此觉得轻松，而是越发感到呼吸困难。他忽然觉得，过往的那些顺从和温情几乎像是清和拿来麻痹他的方式。

        他甚至还想起了离开家乡时于神木下所见的两尊石像。他曾经在其中一尊无面的神像上目睹平生所见最为美丽的一张脸。

        他还记得“祂”的名字是“夷希微”。

        那样一位美丽的、无情的、强大的存在……难道这也是祂新想出的、玩弄自己的方式吗？

        苍典想不通这个问题，但他很快就不再多想，因为清和已经从石床上下来、走到他身前抱住了他。

        “不要多想。无论我去往何处，最后都还会回来的。”他说。“只要你还需要我。只要我还在。”

        他亲吻了苍典的面颊，用完全不带旖旎的、单纯是表达亲密的方式，但苍典的回应远比他想得要更激烈——

        这孩子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在极为短暂的端详之后，带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狠狠撞向了他的唇齿之间。

        清和的双眼蓦地瞪大，嘴巴却已下意识地张开，放任苍典对自己为所欲为。

        他渐渐开始有些慌乱，因为这是他从未遇到过、从未设想过的情况。他想要推开对方、想要迅速地逃跑，可想到苍典敏感自卑的脾性，又生生止步在了原地——而此时，他已经被苍典压倒在身下，这少年已经开始依照原始的本能撕扯他的衣服了。

        “阿典？”

        他有些慌乱，更多的还是茫然。他看着苍典的眼睛，不知为何居然有种对方要将自己吃掉的错觉，这还是他头一次遇见这么离谱的情况。

        “你……”

        苍典用一只手按住了他挥动的手臂，修士与凡人悬殊的力量差距在此刻暴露无遗。

        “我不明白，清和。”

        他痛苦地说。

        “为什么总是这样？我过去觉得很好的，可是突然之间，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族长不让我抚养我的妹妹，我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再长大一点，我去青云川偷偷打听昌敏的消息，我以为我杀得了她。可是她真的很强……我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是。

        “再后来，我在城门前遇到了你。你是唯一一个会向我请求什么的人。我以为我这次终于能得到什么了，可这是假的。你也要离我而去了。”

        他不再撕扯清和的衣服，但也没放开他，而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绝望地啜泣起来。

        “我什么都没有，清和。你也走掉的话，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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